第19章 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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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沙的四季裏幾乎沒有春天。二三月潮濕曖昧陰冷的天氣跟冬天糾纏在一起,等到隔著水脈能看見大片鬱鬱蔥蔥的綠,才猛然發覺夏天都要來了。陳皮阿四就頂著這樣的天氣,裹一件土狼皮的短襖,從清晨空蕩的街市奔進二月紅養戲班子的大宅。
    正是早飯的時間,從廚房到飯堂都擠滿了人,陳皮阿四選在這個時候回來也正是想趁這一陣的混亂遮掩自己的行跡,但進門沒多久便給人叫住。
    “小四。”這聲音非常熟悉,陳皮阿四幾乎是立刻就停住腳步,因為叫他的人竟然是二月紅。
    陳皮阿四走過去,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師父。
    陳皮阿四是個相當反骨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才被二月紅收入門下。因為是半路出家,學戲學得並不非常好,反倒是其他功夫相當有長進,他的心腸又凶狠,同輩的師兄弟都有些怕他。即使是與二月紅同輩的那些師叔,甚至連二月紅的父親,陳皮阿四都不太放在眼裏。他真正敬畏的,隻有二月紅一個。
    “坐吧。”二月紅指了指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下,等他坐定了又問:“這麽早,去哪裏了。”
    陳皮阿四回答的很老實:“城南來了幾個打刀客,有行裏人,我收了兩件東西。”
    二月紅道:“既然是做這一行的刀客,漢中也是個撥土見紅的好地方,他們何必往南跑?”
    陳皮阿四笑了笑,並沒有說話。
    這中間的原因相當複雜,又牽扯到一些官麵上的事情。做他們這一行的最懂得避嫌,二月紅對這些事情也見得太多。陳皮阿四沉默下來,他立刻明白了大概,不再多問,隻是讓陳皮阿四把收到的東西拿出來看看。
    陳皮阿四從懷裏摸出油紙包,裏麵有一顆珠子和一支品相還算不錯的玉簪。
    珠子算不上名貴,玉簪的花樣做工也很一般,最多是明清時候的東西但質地很好,還能看出最近仍舊有人在用的痕跡。大概是從地下拿出來之後並沒急著變賣,而是給自己的女人用了一段時間,最近著急用錢才想把這東西賣掉。
    既然是人家貼身用過的首飾,縱使水頭差些,也不會太便宜。
    這種東西二月紅經手過許多,看一看摸一摸就能估出大概的價錢。以陳皮阿四在他這裏領的工錢,根本不可能買得起這樣的東西。
    二月紅問他:“哪來的錢?”
    陳皮阿四也不隱瞞,把自己前幾天偷偷做私活,借用齊鐵嘴的門路清貨的事情全說了。
    二月紅聽了也不惱怒,讓人添了一副碗筷。陳皮阿四就跟他在同一張桌上吃早飯。這樣的行當裏,大部分人家都很忌諱自家夥計做私活另賺一份錢,一來埋在地下的東西就那麽多,做私活等於同本家搶生意,二來私自下地如果闖禍被人抓住,還要牽連本家後患無窮。如果換在別人家裏,這樣的夥計都要拖出去打死。但二月紅從來不計較這些,他的徒弟夥計想要自己做活都可以盡管去,陳皮阿四隻是其中膽子最大的一個,敢把這種事情在明麵上說出來。二月紅對這樣的事情隻有一句話:你賺了錢是你自己的,你闖了禍也是你自己的,不要想別人被你牽連,也不要想別人去救你。
    因為這句話,有許多他家的夥計都不敢私自去下地。因為太明白二月紅的性子,像這樣絕情絕義的話,他隻要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二月紅是長沙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評價並不隻是說他有錢或有勢這麽簡單。他是戲子出身,那個年代能唱戲唱到周邊三五省的軍閥豪紳大員都畢恭畢敬叫一聲“紅老板”代表的不僅僅是出名,同時也是一種資本,權貴人家的標誌。
    當然也有難聽的說法。
    二月紅唱的是旦角,嗓子美,扮相更是漂亮,難免有人把他跟伶人男娼扯在一起。說他左右逢源,討好了不知多少腦滿腸肥的老頭子,才把他爹那一輩百十口人的戲班子做大,擠得旁人賺不到這份子錢。
    聽見這說他的時候他正拎著笞條看弟子練功,聞此言隻笑:“我要是有這個心思,他們早餓死了,還能編排到我?”
    這夥計才走不久,又有人在大門外遠遠叫了一聲東家。垂手躬身的走過來。
    “東家,出事了。”
    “什麽事?”“阿四帶了幾個年紀小的下地,不知怎麽撞上瘸子李的夥計,兩邊嗆戲搶東西,見了血。
    那盤子是我們事先踩好了的,不知道姓李的為什麽……”二月紅將笞條一丟,站了起來,“能讓你知道為什麽,他也就不是瘸子李了。”那瘸子李是長沙城出了名的陰晴不定又心狠手辣,發跡之後老婆已經不知打死多少個。陳皮阿四幾個還被綁在瘸子李的盤口,二月紅知道這事情拖不得,拖久了幾個孩子說不定就送了命,也不能派其他人去,那瘸子未必肯給二月紅手下幾位老夥計臉麵。想到這,他索性把三個孩子交給班子裏師叔輩的幾位去管教,自己換了衣服上馬直奔李家。
    瘸子李的盤口與其說是盤口不如說是自家開的武堂,跟別家武堂不一樣的是白天從不開門。不管是教授徒弟還是下地做活,李家人隻有夜裏出來見人,就連往外賣東西都是要掮客買家登門,偏偏很多人買他的賬,也算是長沙城裏一大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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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紅下馬便拍開門進了武堂,迎門的夥計看見是他,也不多嘴,隻是通報了一聲請到裏麵去。陳皮阿四幾個人就被綁在武堂院子的木樁上,早給打得鼻青臉腫。二月紅過他們身邊時看也不看一眼——惹上這姓李的瘋子,全是幾個孩子自己不開眼,幸虧他手下夥計都懂事聽話,不至於聽見風聲衝過來鬧出更大的事端,否則陳皮阿四早給瘸子李打死。
    進了武堂裏,正位上坐了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正用針線縫裹一隻蒲團,二月紅知道那是瘸子李的嫂子,匆匆打了個招呼直接往瘸子李的方向走過去。瘸子李吊在房子橫梁上攀爬,大概是在消遣,看見二月紅便順著柱子爬下來。他兩條腿是殘廢的,手臂卻很靈活,撐著地麵挪到二月紅麵前道:“紅老板,請坐。”
    二月紅跟著他席地坐下,開門見山說:“李爺,我沒有別的事情,隻是來領我的幾個徒弟回去。”
    像瘸子李這樣的人,與其跟他打官腔不如直接告訴他你要什麽。二月紅聽過他小時候給人打斷腿的事情,知道他一定忌諱旁人算計,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他們兩家素來沒有什麽利益糾葛,瘸子李也不至於為了這種事情為難他。
    瘸子李果然不給他出什麽難題,非常直白的告訴他:“幾個小孩子我已經教訓過,人我也可以立刻放掉,要他們記得那棺材外麵的屍首爛光之前都不要再惦記那個墓。你家人不知道我家的事,也怪我沒多做個記號,這次我有一半的錯。既然紅老板看得起我,親自來要人,這次便算我欠紅老板一個人情,日後要幫手大可以跟我開口。”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居然還很斯文,並且賣了個人情給二月紅。二月紅也不是貪得無厭的人,何況他本來的目的就隻是把幾個徒弟平安無事帶回去,便點頭答應了。
    回去的路上陳皮阿四說起他們在地下的事情。
    本來是另一個師兄提早踩好了地點,要帶幾個年紀小的下去練練手。因為是給人開過口的地方,裏麵肯定沒有太好的東西,那師兄思來想去大概覺得不劃算,便推脫自己不舒服,讓陳皮阿四帶著那幾個人下去。
    沒下過地的孩子有兩個膽子小,看見棺材外麵橫著幾個死人,當場嚇得尿了褲子。陳皮阿四還在笑話他們,就聽有人奔過來,遊龍一樣潛進了墓室。陳皮阿四看他們輕車熟路便知道是“回頭客”,一口咬定裏麵還有值錢的東西,便領著幾個小的跟人家打起來。他們仗著自己功夫好,又是二月紅的夥計,在土夫子這個行當裏應當沒人敢招惹,下手狠了幾分,把一個人的胳膊砸斷了。沒想到對方來頭也不小,並且都是三十來歲的漢子,在鬥裏就把他們製住,捆去了瘸子李的武堂。
    那鬥裏到底有沒有東西,陳皮阿四並不知道。
    這事情的前因後果二月紅並沒推測得太清楚,畢竟陳皮阿四講的也不老實——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二月紅最清楚,怎麽可能好心幫師兄弟去帶新人。陳皮阿四所說的這些他隻能信三成,再搭上瘸子李囑咐的那句,勉強能明白那幾具屍首恐怕跟瘸子李有大仇,這樣的麻煩事情還是少招惹的好。
    當即告訴幾個人:“以後別再惹這種麻煩。你們年紀小,吃了虧也沒辦法說,再有此類,我不會管了。”
    回了自家宅子裏,陳皮阿四一時興起,又說:“師父,瘸子李的嫂子長得真標誌。”
    這話一出口二月紅便明白今天的麻煩是怎麽惹來,立刻把他提出去一通暴打,又讓幾個年紀大的跟他好好講講道理。
    這樣折騰著入了夜,二月紅集齊了下麵幾個大夥計喝著涼茶問:“最近出去做活的人那麽多?怎麽連小四都能自己帶著人出門了。”
    有人答道:“東家難道沒聽說東北九月時出了大事?周邊幾省也不清淨,南邊好多人家收拾細軟要去南洋投親,古玩可比洋元方便過關。要東西的人多,流水走得足,庫裏已經空了好些天。”
    二月紅笑笑,“長沙不比北平,麵上沒什麽可翻弄的東西。讓下麵見好就收,該封口填土的都填實,家裏又不是沒錢吃飯,何必急這三五年。萬一日本人打過來,恐怕比孫殿英還不如,留一個洞就會招一窩東洋耗子。”
    陳皮阿四受了罰,沒有睡著,憤憤不滿,暗自嘀咕一句:“那瘸子李來頭這麽大?師傅要敬他三分。”
    一旁的同伴也沒有睡著,便道:“陳皮,你算好的隻是受了點罰,那半截李可不是好惹的主。”
    那夥伴便講起半截李的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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