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最後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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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春節,北方戰事已然吃緊,可南方的廟會卻絲毫未受其影響波及。該喧囂的依舊沸沸揚揚,該熱鬧的依舊吵吵鬧鬧。丫頭挽著他的手臂,整個人有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肩頭。許是因得了病的緣故,她並不似往常那麽活潑好動,一味地蹦蹦跳跳了;隻是一雙眼睛卻還是閑不住,這裏望望,那裏探探。
“都已經三十出頭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得,又不是第一次看了……”他對站在街角、被雜耍藝人與蓮花落吸引地挪不動步子的她打趣道。
“難得出門嘛,一年也就看這麽一兩次,你還攔我?……”她邊依依不舍地抬腳,邊將視野一轉;見到對麵熱騰騰的蒸籠,又嚷著要去點心鋪子買金絲米糕。
“你呀,幹脆在這街上住下來得了!”他笑她。
“哼,就會打趣我……”她瞟了他一眼,嗔道,“買回去不也還是給你吃嗎……”
“行行行,準備回去吧?走了這麽久,我肚子可是餓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大包小包,歎了口氣。
“不然就在外邊吃過再回吧。說起來,我們也好長一陣子沒下過館子了……”
“這哪行呀,這麽重要的日子,我還等著你下陽春麵呢。”他話音還未落,她卻又開始咳嗽。每一下,都咳在了他的心上,痛如刀絞。他趕忙脫下自己外係的貂絨袍子,搭到了她的身上。
“咳……咳咳……你不冷?”她捂著嘴側過頭,手上作勢想將他推開一些,卻因咳嗽得太過劇烈而脫力,“還是別麵對著我講話好了。這病若染到了你的身上,那可就難辦了。”
“……”他看著她,多想再出口安慰幾句,可最終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她還不懂。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隻當這是病得有些嚴重的風寒,不過持續的時間比慣常稍久些罷了。
年初一,他便收到了佛爺的回信。正拆著,裁縫店的人也來了,說是送新進的料子給二爺過過眼。丫頭歡天喜地拖著布料進來:“老爺看,這塊緞子怎麽樣?”
“夫人若是喜歡,便都買下來吧。”他擱下手握的裁紙刀,朝她微微一笑。
“我隻想老爺給我出出主意。現下裏兵荒馬亂的,不比從前了,不能亂著來。”她那純淨無暇的杏眼中,不知何時開始,竟也有了會憂愁的時候。
“……說的也是。”二月紅過目了一遍手中攥著的信,沒有絲毫猶豫的,眼都不眨便放到蠟燭上燒起來。
“這是為何?”夫人對他這不合常理的舉動,顯然有些訝異。
“不是很好的消息,燒了便忘了。”二月紅笑笑,將人與布料一塊兒攬過來,“喲,好齊縫的緞子。”
長桌的另一側,火苗正逐漸吞噬著信紙的最後一角,火光閃爍間,裏頭隱約透出幾個字:“恕不外借。”
下一秒,這僅剩的墨跡便也成為了空氣中飄飛的黑色塵埃。
信內是一封簡報,上書著“東北三省接連爆發大規模瘟疫”“數萬民眾集體暴斃”等大標題。
寄信人並未落款,不過二月紅知道是誰。
他在逼他,逼他內疚,逼他自省。
可惜張啟山卻不知道,他早已決了心意,不問世事,歸隱紅塵。
會議室內。
解九搖搖頭,歎氣道“看樣子是這樣……這次任務太危險,二爺實在是放不下尊夫人。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於夫人無法交代。況且他也不願留下丫頭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解九又沉思許久說道:“佛爺,我是個生意人,這些事我不太懂,我隻知道做生意要利益最大化,有些東西,該放下就要放下。”說著,解九拿起那份藥材。
“老九,你要做什麽。”
“佛爺,這東西留不得。”
張啟山幾乎一瞬間心裏已經暗自做好這個決定。隻是……
張啟山閉上眼沉思著,拇指扣於太陽穴上,緩緩地揉著。片刻後,他隻淡淡地吐了一句:“既然如此,便別怪我心狠了。因為這事,沒你不成。而此事若敗,國家便也朝夕難保。所以……”
他拿起擱置在桌上的手槍,撥了撥保險,又重新扣上,“不管他是否願意,都得出山。”
“可這,如何能強人所難呀……”解九爺雙手交握,十指緊扣,“你又不能拿槍逼著他,二爺是寧可死,也不會吃那一套的。”
張啟山背過身去,擺了擺手:“不用你煩擾。我自會想辦法。”
“佛爺。”
“下去吧。”
“哎!”解九歎了一口氣,走出房間。
大堂的旁落處坐著個年輕的來客,手邊上擱著一壺酒,兩顆鐵彈子哢哢作響。夥計賠著笑臉,把兩盤蟹子往袋子裏頭裝。
陳皮阿四拎著蟹子回二爺盤口的時候,撞上請來的西醫歎著氣從盤口告辭。
陳皮阿四擱下蟹子,斂去周身的戾氣,磕頭又退出院門。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粉的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豔。葉子在樹梢,眼看他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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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陳皮阿四晃蕩到西洋醫館門口,背後是空曠的藍黑色的天。他拍拍門,塞給門口更夫一塊銀洋。更夫會意地點點頭,入門去請裏頭的西醫。
被喊起來的醫生惺忪著睡眼,扣子扣了一半從門裏探出頭來,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什麽事?”
陳皮阿四沒言語,一把匕首自袖間劃出入腹,血液湧出很快在地上聚集起小小的窪。男人走遠的時候,身後倒下的醫生仍然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醫生不庸,他隻是不痛快。
沒有盤尼西林,就沒有人命。
月光下,二月紅捏著一封信思量許久。他背著手站在院子裏,沒回頭。
丫頭躺在床上,望著床邊的絲帳出神。這麽好的東西,自己大概是不配用的罷。用了,就折了福。若不是用盡了這輩子的福分,自己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不怨誰,也不怨老天爺,自個活夠了。
要不要留封信呢?也算是個念想。留了會不會嫌自個矯情?丫頭輕輕閉上了眼睛。
門外的二月紅望著月亮。醫生囑咐了好好歇歇,自個便早早的安排女人躺下了,這會怕是睡下了。身子骨一日弱過一日,沒有救命的藥,怕是拖不過兩天了。
盤尼西林不是什麽稀罕物件,不過是捏在張啟山手上。黑市上頭差夥計去打聽,都說了上頭卡得太緊了,不敢出手。帖子著人遞出去,半天沒有回,警衛員低著頭把夥計遞過去的銀子塞回來。若是回了,大概也是拒絕。他太了解那個男人,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但是整個世界都是他的。都屬於他這樣的,悲憫的,看起來不顧一切的人。當年三點天燈的他,已經不在了。
蒼生何辜。
他恍恍惚惚地憶起當年幾個小輩的玩笑話。
“二爺,不過為個丫頭,值得嗎?”
“狗五,不過為個畜生,值得嗎?”
“仙姑,不過為個男人,值得嗎?”
“張啟山,什麽都不為,值得嗎!”
活在這世上,誰不為自個的心。
麵攤上一別,轉眼已改換了天地。
“哥,吃陽春麵嗎?”
“哥,累了吧?歇歇來。”
當年把這丫頭救下來,沒想到能有護不住她的一天。避了這麽多年的世,也總歸是有避不過的一天。
他心底明白得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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