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死生魂魄暫同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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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瑾見狀,不再勉強。他知道淩波已然癡魔,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也必然不允許此人以一己之仇,賠上六界性命。隻是當下,他需要淩波配合,解決這梧州之困。於是虞瑾道,“閣下有何妙招,可解梧州當下之困?”
    “梧州與我母親頗有淵源,我亦不願見此地淪為死城。若可能的話,將來我想將母親安置在此地。”淩波答非所問,虞瑾卻並不著急。此話確實解決了虞瑾心中困惑,以淩波和移屍之力,拿下梧州毫不費力。想來也是因為淩波,再加上此前伏夷陣法之事條件差的太多並不急迫,這才讓梧州城苟安了幾十年。
    淩波等了很久,虞瑾並未發話。他隻好接著說,“將軍怎麽不問,有何淵源?”
    “我在想,淩將軍既有此經曆,那必然有許多難言之隱。事關娘娘隱私,作為晚輩必然不好問。若淩將軍願意告知在下,自然洗耳恭聽;若不願意,我也希望將軍能自解自諒,不必過於自苦。”虞瑾深感淩波的矛盾,雖此時二人是敵人,但對於母親之事,頗有惺惺相惜之意。
    不知為何,淩波聽到這話,恰如夏日冰淩、冬日暖陽——自從變身淩波,自從違背“玉衡”的清明之誌,走上這條複仇之路,他無一日不在自責自問,可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做出這樣的選擇。他自毀容貌、自殘身形、自戕德行,何曾不痛苦,何曾開懷過?白日裏他是伏夷手下的第一狠戾之將,即便到了夜裏,他想抒發內心的真情,也隻能借助紈絝之形——唱戲,來一解憂愁。《通天台》《入陣曲》《浪淘沙》……自己的一生倒比這虛構的戲劇更加戲劇化……
    理解他棄善從“惡”的苦衷,除了阿茵,虞瑾算是第一人了。
    可是此刻,他們是敵人。
    若他還是玉衡就好了。時隔多年,淩波第一次生出這樣的想法。麵對這樣的虞瑾,他也同樣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要解當下之困,首先是要‘瞞’,再就是要‘穩’,最後就是一個字‘脅’。”淩波進入正題,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眼神之中再沒有遲疑,變回了那個虞瑾熟悉的將軍。
    “此三字何解?”虞瑾答道。
    “‘瞞’字,自然是瞞天過海,你我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淩波道,原來這第一個字是條件。
    “恕我不能答應,”虞瑾答道,“其實不瞞你說,知曉你消息的人,不止我一個。就連小江是不是知道,我也不清楚。剛才我阻止你,也是怕你衝動之下取人性命,難免事後後悔難過。”
    “我難過?”淩波爆發出一陣笑聲,仿佛虞瑾在講一個天大的笑話,“虞將軍雖有將軍之名,怕是從未上過戰場吧,”淩波看著虞瑾,眼神似一個長輩看著他心愛的晚輩,“我手上的鮮血哪裏差這一人?”
    “可是,將軍還是有不忍心的時候吧。”虞瑾笑了笑,他知道,淩波的這一串笑聲,其實是為了掩蓋他那還存有良知的善心。
    “還有誰知道?”淩波問道,“將軍既然要和我合作,自然也該拿出一點誠意來。”
    “還有殿下的兄長。”虞瑾道。
    淩波心中一驚,但是轉念一想,這人必不會是當今天帝宴平。那就隻能是常年在棲心崖的賀儇王殿下了。對於這個哥哥,他並無許多接觸,卻也並不十分反感。還是玉衡之時,雖不常見麵,但是隻要見麵,賀儇從來都是和顏悅色。也曾多次在玖容麵前為自己解圍,要說感激,自然稱不上。但是淩波心裏卻清楚,此人自不必是仇人。
    “兄長?”淩波歎氣,“我孑然一身,除了母親,再無親人了。”他抬起頭看著天色,太陽耀眼,“虞將軍,如果連第一個字都做不到,我們就此別過吧。”說完便起身準備往後院而去。
    “將軍留步,賀儇王殿下的意見和我一致。將軍願意當淩波也好,願意做玉衡也罷,都由將軍您自己做決定。即便此番我們不能達成合作,我們也不會替您做決定。”虞瑾一字一句,緩緩道。
    淩波看著虞瑾,半晌沒說話。後半生蠅營狗苟,卻不想還能遇到這樣的對手。可是回頭想想,當年的玉衡也曾是這般光風霽月,淵清玉絜。
    想到這裏,淩波心中那份不甘便又蠢蠢欲動。他頓了頓,接著道,“那還請二位說話算數。這第二字‘穩’,兵分三路,講的是一個‘合’字。”
    “莫非將軍是想穩住伏夷殿下?”虞瑾道。
    淩波聽之頷首,心想這虞瑾果然不同凡響,竟已然猜到。他亦驚訝於虞瑾的好涵養,在此刻還尊稱伏夷一聲殿下——二人明明道不同。
    “確實如此,要穩住伏夷那小子,虞將軍須得先穩住西華山。不管將軍有何種打算,至少先要讓伏夷認為梧州不再是他攻破西華山的障礙。再者,我們要從梧州這地理位置入手。”淩波說到這裏,便看著虞瑾不再說話。虞瑾微笑,心道這淩波怕是在看,自己到底配不配做他的合作夥伴。
    “我來之前,也了解過這裏的情況。梧州屬於人冥魔三界交界處,這三界都不管,卻也都沒有放棄這片土地的所有權。之所以放任不管,是誰也沒有能力徹底將這梧州收歸囊中。而一旦仙界出手要將此地變為己有,或者為一己之利將此地毀於一旦,我想這三界多少是有些不情願的。”虞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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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將軍所言不差。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淩波不知何時,拿出了他的那把美麗的羽毛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而這院中,雖是中午,卻涼風習習、香風陣陣,並不炎熱。虞瑾知道,淩波可能正在思考,要做一個重大決定。
    “在下愚鈍,還請淩將軍不吝賜教。”虞瑾道。
    “梧州人過了幾十年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又何嚐心安過。伏夷不斷下令,要我想辦法解決梧州,圍閉西華山。我雖不情願,卻也不得不從。但是自從我開始大肆進攻之後,不止魔界慕家、冥界的摩保,甚至人間都有派人來想要跟我談判。這個地方的三不管,其實是人冥魔三界的一個微妙的平衡。我來之後,便似乎是要打破這種平衡。三界雖有野心,卻都不想因此而起戰亂,所以都來找過我。我沒有見他們,但是我也似乎和他們建立了一種默契,小打小鬧,除了前幾日,未曾動真格。後來伏夷催得緊,我沒辦法,隻好說人手不夠,把西海龍族賀家也牽扯了進來。但是那個老家夥也是狡猾得很,就派了兩條不成形的小青龍過來,不過倒是恰好遂了我的願。”淩波一字一句說的很平靜,仿佛是在說和他不相關的事情。
    虞瑾卻能理解,這一字一句之後淩波的糾結與煎熬。“將軍是想,聯合人冥魔三界達成聯盟,威懾伏夷,不再輕易動梧州?”
    “是的。我現下的身份,不便出麵,但我可以幫你引見冥魔二界,具體則需虞將軍你自己活動。凡間的話,大約是不需要我來走動了。”淩波道。
    “多謝將軍。”虞瑾一邊答謝,一邊想著,這淩波原來對他也頗有了解,最後那句話大約指的就是阿梓了。
    “不必謝我,我也是從中受益。最後一個字,‘脅’字,不知閣下是否願意,拱手送出這拯救梧州之功?”淩波笑著看著虞瑾,露出很久不見的輕鬆感。拯救梧州,說服三界,造福一方,這樣的功勞再加上仙蚩之力、氓山出身,這一世恐怕再無人能及。麵對如此大的誘惑,他想看看虞瑾會怎麽做。
    “將軍是想讓我將此功歸於伏夷殿下,這樣殿下礙於情麵,騎虎難下,至少會暫時放過梧州?”虞瑾道。
    “正是如此,伏夷此人,野心甚大,貪名逐利,心狠自不必說。斷然不會因為西華山問題解決了,就放過梧州,必然為確保萬無一失,而將梧州緊緊把控住。所以以三界之力,再以美譽挾製,加上此時他無暇他顧,可暫保此地平安。”淩波說起伏夷時,毫不客氣。可算起來,這伏夷也算是他嫡親的侄兒。不過在這如今的天界,從天帝這一代開始,爭權奪利日盛,那天家僅存的溫情,到底是給消磨沒了。
    虞瑾知道,這是淩波的心裏話。如果不是怕泄露自己的身份,恐怕他早就這麽做了吧。隻是這梧州到底和淩波有何淵源呢?倒也從來未曾聽說過。
    “淩將軍大義。”虞瑾道,起身拱手,端正地鞠了一躬,“在下替梧州百姓感謝將軍。”
    “倒也不必謝我,我自然是有私心的。”虞瑾這般肅穆讓淩波有些不習慣,自從變成伏夷身邊的跟班,他甚少得到別人真心的讚美,何況是虞瑾,是即便他不肯承認,也不得不佩服的心懷大義之人。
    這一刻的淩波是虞瑾不熟悉的,沒有權臣的跋扈,沒有“玉衡”的仇怨,有的隻是一種真誠的哀傷,而這種哀傷自己卻十分熟悉。當自己無數次對著母親的畫像深思,當自己得知尤秦竟是自己的生父……那是無法掌控自己命運,又被一種迫切想要改變命運的情緒折磨,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無奈。
    在這一刻,看著淩波龐大卻又脆弱的身影時,虞瑾仿佛受了蠱惑,脫口而出:“是跟水慶殿娘娘有關嗎?”說完,虞瑾便後悔了。他受養父影響,極講禮儀,這般窺探他人隱秘之言,是絕不可能從他口中說出的。理智和教養將他未出口的後半句話生生地咽了下去,“還是你府中那一雙雙相似的眼睛?”
    “可能吧。”淩波竟然沒惱,回頭看了一眼虞瑾,是笑著的。
    既已商定,二人便要各自行動。虞瑾需盡快和虞梓商議,在人間尋找助力,同時聯係西華山,說明緣由,請求合作。而淩波這邊,也要準備聯係冥魔二界主事者,解決梧州問題。二人將這酒飲盡,虞瑾帶著奄奄一息的小江,這就告辭了。
    淩波看著虞瑾的背影,心裏感念,不知自己這步棋,到底是對還是錯?
    淩波一揮手,這小院上方的晴空變成了星夜,深藍的背景之下,點綴著點點星光,沒有夏日那般耀眼,卻能慰藉他孤寂的內心。若此刻從小院上俯瞰,這裏就像一個琉璃水晶球一般,閃著神秘的灰藍色光芒。然而身處這夢幻之地的淩波,心情卻並不像這夜空的幻象一般寧靜。
    虞瑾已經離開了,什麽痕跡也沒留下,隻剩桌子上的兩隻琉璃盞,提醒著他虞瑾確實來過,他們確實對飲過。院中殘花痕跡,也同樣刺痛著淩波,他從未虧待過府中侍從,卻還是免不了被背叛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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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星子眨啊眨,就像人的眼睛一樣。他又想起了阿茵,那已經魂歸大地、不知幾何的阿茵。可是如果再次見到她,不論她變成什麽樣,淩波想,自己一定能從萬人之中認出她來。
    每當淩波要做重大決定之時,他就喜歡將自己包裹在這樣的一個幻境中。因為自從水慶殿死裏逃生之後,此生最快樂的日子,便是和阿茵相知的日子。雖然淩波知道,自始至終,阿茵都隻把自己當做兒子,盡管淩波內心深藏著不能言說的情意。
    阿茵是恩人,更是愛人,也是他此生救贖之人。
    淩波常常會做夢,夢到的便是雷茵的一雙眼睛,眉眼之中是誰也比不上的溫柔。在淩波剛從淩家密室裏出來的時候,因為常年被關在地下不見天日,加上心中仇恨與害怕交織,根本無法適應淩家的環境。雷茵以淩家敗落為緣由,遣散了所有仆人,隻全身心的陪伴在淩波左右。雖說那時候雷茵不免有喪子之後的寄情,但是實實在在,是她將淩波從無邊地獄解脫了出來。
    如果命運眷顧的話,淩波偶爾還會做一場美夢。那就是他們一起去天宮的西邊看星星。那時候天牢並不像此時燈火輝煌,西邊還是一片荒蕪,夜晚沒有一絲燈光,漫天的星子散在灰藍色的天空下,那銀色的光輝和黑暗中的寧靜給了淩波莫大的安慰和安全感。重要的是,雷茵時時刻刻都緊握著淩波的手,笑的比從前更溫柔。即便是貴為天界皇子玉衡時,他也從未被如此珍愛。
    母親是嚴厲的、哀怨的,偶爾才笑一笑。而雷茵太愛笑了,而她一笑,淩波就會陷入那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眸中。
    所以後來,在最痛苦最難受的時候,淩波就會像現在這樣,給自己編造一個看星星的幻境,好像阿茵還在,好像他不是一個人。
    若是阿茵還在……淩波深歎一口氣,若是阿茵還在,他會放棄複仇嗎?若是阿茵魂魄有知,該會怎樣看待如今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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