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死生魂魄暫同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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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波自然是相信雷茵的魂魄尚在的。還記得那年,他剛從地道裏出來的時候,也是雷茵最難過的時候——真正的淩波死了。一個人的死,可以帶來另一個人的生,淩波卻沒有感受到這樣的殘酷,卻享受了這種殘酷的果實——真正的淩波死了,可他獲得了自由,更是見到了心中的神女,那一雙眼睛的主人:果然如他想象般的美好。雖然那時候也想著報仇,到底是遙不可及的事情,隻對眼前的雷茵充滿依戀、有求必應。也就是在那時,為了掩人耳目,避免他們李代桃僵的計策被識破,雷茵借口給愛子治病,帶著淩波暫離天界。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都是偏遠冷寂之地。
因著真淩波的去世,雷茵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去寺廟祈福。
“你也和凡人一樣,相信拜佛有用嗎?”那時候“淩波”忍不住問。
“可能沒有用,隻是不希望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記得他。”雷茵轉頭對他笑著,依舊溫柔,並無絲毫責怪之意。
“不知我死之後,這世上是否有人還記得我?”有一天祭拜完出寺門的時候,雷茵忽然說,語氣並無哀傷之意,甚至嘴角還帶著笑容。
時值三月,寺廟外的兩棵緬桂花開得正好,大朵的白花散發著蘭花的芳香,空靈優雅、清新怡人。清晨的陽光照在雷茵白玉般的麵龐上,仿佛也是一隻清麗的花朵,一時間淩波看得有些失神。
究竟誰才是神明?是廟裏萬人供奉的金身,還是眼前明亮溫暖之人?
很多年後,淩波終於有了答案,也終於弄清楚了失神的原因:神就在他眼前。
可是愛之,無法親近;慕之,無法表達。
淩波依舊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我會記得……”還有半句他未曾出口的話,“我會奉你為神明。”
當然他也兌現了,淩波想到這裏,抬頭看天,以無比溫情的笑意看著漫天閃爍的星星,喃喃自語道,“你死了,我奉你為神明,以我之力供奉你的靈魂;可是我太孤單了,我要你活著。如若不能成功,我就來見你,我們死生相依。”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抓住。
隨著淩波嘴角最後一絲笑意的消失,那星空瞬間變成豔陽高照,那刺眼的陽光,提醒著他需要麵對的現實。
淩波一彈指,一朵花變成小江的模樣,呆呆的站在身邊,並不言語。身邊到底有多少人暗中監視,他不清楚。而他身邊無緣無故消失一個人,被人察覺總是不好。
淩波緩緩踱向小江,看起來十分嚴肅。可是,他再恨,又能對這樣一個傀儡怎樣呢。他掠過小江,走到那百花伸出,在那花叢中逡巡,終於發現了一支並不起眼的藍色的花藤。那花藤的藍色如深海一般,藤蔓十分精巧,葉子卻有巴掌大,仔細看,那葉脈卻和尋常葉脈不同,曲曲折折,毫無規律可言。藤蔓並沒有像其他攀援植物一樣,攀附其它植物。而是彎彎曲曲繞著自己生長,方向筆直,是以看起來倒更像是一株小樹苗。隻有細細看,才知道那樹枝原來是藤蔓蜿蜒折疊而成。在那小苗的頂部,正開著三朵淡藍色的花,花兒小小的,每朵花兒有五個花瓣,顏色從外向內,顏色逐漸變淡,到中心變成亮亮的銀藍色。所以從遠處看,十分像星星。
所以,淩波一直叫它星星花,盡管她有一個人人盡知的名字,摩舍那藤。
世人從來不知,現在冥界所謂的摩舍那藤是假的。淩波想摩保那老頭應該也是知道的吧。或許那假摩舍那草,就是摩保自己搞出來的。
淩波笑著,蹲下去,伸出手卻又懸在半空。
“衡兒,你帶著這花兒走,一定要保住這花,記得。”這是那日水慶殿大火,母親找到自己的一句話。
這東西是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也比她唯一的兒子要重要。
淩波其實未曾跟虞瑾講,冥界必然不會僅僅因為爭梧州就和天庭作對,可是若能找回冥界消失已久的寶物,那摩保肯定是同意的。
“母親,我將此物物歸原主,再還你一個安度晚年之地,你還會恨我嗎?”淩波笑著朝天庭的東方笑了笑,此刻,母親還好嗎?他心裏清楚,卻無法去想。
人不能太貪心,神仙同樣是如此。他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摩舍那藤上掉下了一點小芽。他將那小芽扔給小江,對他叫一聲“去!”那傀儡小江,似一股幽魂一般,帶著那小芽朝冥界方向飄然而去。
而此刻,有一縷真正的幽魂正停留在西華山之下。
當年的西華山君早已不複存在,山下熙熙攘攘,是梧州逃難的凡人。幾個年輕的仙侍,在人群中忙忙碌碌,看起來似乎是在施粥。可是人太多了,他們實在是忙不過來。一時勸導聲、嗬斥聲、叫罵聲、安慰聲,孩子的哭聲,病患的呻吟聲……讓這絲幽魂有些不適,數十萬年前慘絕人寰的場景仿佛又有了端倪。
幽魂暗自歎息,卷著那許多人的不安在山上轉了一圈,還好,地極還在,甚至不比自己當年在這裏設下結界的時候弱。看來,這西華山是出了高人啊。想到剛剛在梧州城外見到那的那位神仙,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住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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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雖艱難,但好在英才輩出。
或許她能夠安心離開?
西華山定然是遇不到故人了,這縷幽魂蕩蕩悠悠,轉眼來到了氓山之下。
氓山幽幽,綿延蒼翠,幾萬年沒變。不知高葉鸞那小子,如今是何光景?
幽魂在山間遊蕩,渴望能幻化成形,擁有實體,在這叢林之中漫步閑遊。當年還是少年的高葉鸞,如今恐怕已經垂垂老矣。不知他是否還記得,這個曾經一起為氓山開山而努力的夥伴?作為曾經六界的守護神,她布下了氓山這顆棋子,選中了高葉鸞做這裏的主人。事實證明她是對的,高葉鸞仁慈、忍耐和高傲,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在一片濁世之中保持清俊,才能有出淤泥不染之恒心。
看如今氓山這寧靜模樣,她應該是選對了人。氓山無虞,幽魂穿過樹林山間,聞風而動的是古老的杉木,隨風颯颯,似乎是在向她致意。
而此刻,依舊閉關的高葉鸞,仿佛聽到了一聲呼喚,“小高,你先走,守住氓山。”這是幾十萬年前,他的前輩——他不可企及的高度,那樣的一個存在,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高葉鸞重諾,他做到了。空穀中傳來風吹樹林的陣陣嘯聲,高葉鸞的內心無比激動,也無比平靜。
暴風雨來臨之前,世界總是最平靜的。
天地茫茫,這一縷幽魂從氓山離去,穿過這廣袤大地,朝更為廣闊的大海而去。
譬如佘大海,渺不見其極。
六界浮生,陸地、天空、大海互相勾連。陸地複雜,魚龍混雜;天空縹緲,神秘莫測。唯有這大海,不設屏障,來去自由,卻是六界最為平靜安寧之地——隻因並不是誰都可以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海裏來去自由的。
而在這大海深處,最為神秘的便是南海了。世人都不知南海仙人今年幾何,來自哪裏。據說其神力鬼神莫測,卻從未有人見過她出手。或許是因為地理位置便利,又或者因為仙人威名在外,南海是幾十萬年以來六界唯一的平安地。
也難怪素問仙人想要將素楝寄托在這裏。
這一縷不知來自哪裏的幽魂,偏偏就輕而易舉的來到了南海,在南海仙島上轉悠。時光如梭,幾十萬年來,仙島上竟然一成不變。算算時間,當初一人隔絕世事、斬斷情絲,來到南海從頭開始的那個決絕的女子,應該是已經不在了吧。島上現在還有人嗎?幽魂卷起一陣狂風,繞著這樓宇轉圈,仿佛是來訪的客人在敲門。
可是哪有客人這樣敲門?
南海仙人仿佛有所感應,她出了門,站在廊下,狂風帶著海的味道,卻比這海更要陰冷。南海的風是最溫暖的,她不禁有些疑惑,心中竟有些不安。世道不太平,從幾千年前天界那場動亂開始,她就已經察覺。素問托孤、靈島覆滅、六界蠢蠢欲動,難道這動亂的風竟然已經刮到了南海嗎?
然而,那陣狂風隻停留了片刻,便又卷著海上的漣漪遠去了,一切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也未曾發生過。南海仙人卻知道,有人來過了。她走出院落,穿過濕潤的石子路,途徑一片荒草地,又穿過一片樹林,才來到了海邊。這條路無比熟悉,這片海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濕潤的海風夾雜著海上生靈的味道撲麵而來,和她在院外嗅到的味道完全不一樣,這是真正的海的味道。
南海仙人沿著海岸慢慢走,在一堆雜草叢生的亂石之中,竟然看到了新鮮的藍色水漬。她不由得心驚,難道真的是海神魚疆重新現世了嗎?
幾十萬年前,天地混戰,爭奪不休,混沌幾乎現世,天地幾近覆滅。海神魚疆一族以一己之身力挽狂瀾,將六界重新劃分,形成現在互相掣肘平衡的局麵。可魚疆一族的首領海神卻終究力竭,她用最後的元神之力,在天下設定四極,以確保天地分明,各守其位,不至於混沌劫難。而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海神魚疆,世人都說她已經戰死。
而這藍色的水漬?
海神鮮少露真身,其之形,以藍色海水變換無窮,所經之地,便會留下標誌性的藍色水漬,卻又會在須臾之間消失無蹤,讓人難以捉摸。南海仙人看著這平靜的大海,陷入了沉思。難道魚疆一族後人竟有人修煉成了海神之力?
南海仙人低頭再看,藍色水漬早已消失。茫茫大海,風平浪靜,似乎從未有人來過。在這一片深沉的平靜之下,有多少暗湧蠢蠢欲動,南海仙人不知。可是她從未忘記自己的使命,師傅生前,要她以命相護的人和物……
南海仙人不禁歎了口氣,近年來,她也感覺到歲月之力。回想自己收的幾個徒弟,林樰、素問,卻都因為身負責任,早早離她遠去。遠處的海起了霧,漸漸模糊起來。南海仙人想起了信風,她原本是看好這個孩子的,也打算將其畢生所學傾囊傳授。可是最終,她也離開了。
一轉眼,已經到了精力不濟的年紀,是該找個人替自己守護這片大海了。
耳邊師傅的話仿佛還在回響,“世世代代,不離不棄,不死不休,不成不棄。”這是她對師傅的誓言,也是對南海仙島祖先的誓言,更是對身上這份責任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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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縷幽魂繞著南海仙島轉了幾圈,隻看到一女子緩緩而出,模樣亦是不年輕。自然不會是當年故人,大約是她身後幾世的傳世弟子吧。
故人不在,幽魂悵然,卻也釋然。即便她再強大,在地極之底待了幾十萬年,也不免思念這天空下靈動的氣息。這一遭遊曆,她再無遺憾。
故人不再,待她了卻心願,便也要化為這海上清風冽雨,沒有心念,自由來去,再無牽掛,卸下這即使隻剩一縷遊魂也無法放棄的責任。
她乘著海風,踩著海浪,與這深藍廣袤的大海融為一體,仿佛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一縷幽魂在久違的恣意和灑脫之中,離開南海朝西而去。西海似乎並不平靜,不然她也不會從萬年沉睡中蘇醒過來。幽魂蕩蕩,來到西海,剛剛那種故地重遊的輕鬆心情變得十分沉重。
這裏早就不是當年的靈島了。很多年前,她看中了這片地方百廢待興,默默無聞,且花家人忠厚感恩,於是將其中一極安排在此處。可是她還是錯了,低估了那些興風作浪之人。風聲呼嘯,繞島而行,小島上依舊喧囂。人聲鼎沸中,幽魂窺得這島如今已經改名歸島。還好,靈島未曾完全覆滅,藏在這靈島地底深處的秘密,還不至於天下皆知。
幽魂穿梭在這人間煙火之中,感受著久違的市井氣息,仿佛自己的還活著。隔島相望的熔金崖依舊穩穩地矗立著,仿佛是這西海的定海神針。一邊是歡聲笑語,一邊是遺世獨立,大海平靜,波光粼粼,閃爍著生的氣息。這一份充滿煙火氣的寧靜,安慰了幽魂有些不安的心。看著島上忙忙碌碌的六界百姓,她突然覺得,自己當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至少,這幾十萬年來,天地是平和的,繁衍生息,安居樂業,生機勃勃。在自己離去之前,能看到自己種下的善果,幽魂覺得再無遺恨。她旋轉著,從熔金崖底部旋風而上,卷起水柱,激蕩不已。
隔岸觀景台的小孩大聲叫著父親,“快看,那裏有一條藍色的大魚!”
猗猗看了又看,卻什麽也沒看見。隻有那熔金崖,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真的變成了金色,熠熠生輝。他看著遠處茫茫大海,不禁默默念道,“三殿下,您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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