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歎情嗟義何所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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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一出院門才發現,外麵竟然風平浪靜——和往常一樣,天快亮的時候,是姑射山最安靜的時候。
    剛剛那場大風像是一場夢。
    爾朱低頭,看著身上為了抵禦大風而披上的外袍。它真切地告訴自己剛剛的一切並不是夢——還有飄散著的淩亂長發。
    難道那場的大風隻是為了將自己喚醒?爾朱心想。
    淩晨是最好眠之時,況且失而複得,多年心病得解,激動困乏之後,她難得好夢。
    爾朱心裏隱隱依戀那好夢的味道,可那抹海水的氣息,讓她不得不將那夢拋之腦後。因為那熟悉的氣息,讓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早年得知的秘密。
    想到這裏,爾朱因為得知親女在世時的狂喜和波瀾,瞬間平息下來。
    後院內的幾棵樹,依舊和素楝他們離開那時沒有什麽區別,是朦朧之中也能看得出的鬱鬱蔥蘢。穿過影壁,來到後院,這是從前安排素楝住過的院子。爾朱在房間門口駐留片刻,並沒進去,轉身往旁邊的小書房而去。小書房一直鎖著門,多年來一直未曾有人踏足過。書房小窗外是一叢竹子,經過多年姑射山風露的澆灌,從原來的一枝獨秀變成了現在的一大叢綠色,在微光之下清冷修長,疏疏郎朗,別有一番意味。
    而爾朱卻沒有心思欣賞這一番趣景。
    因為這裏便是通往姑射山深處的秘密之門,是她肩上和心上的重擔,是比她生命還要重要的地方。爾朱已經記不清楚這叢竹子是什麽時候長得這般蔥蘢的,因為她隻記得那晚,當她醉倒在這裏之時,這裏就隻有一根孤零零的竹子,甚至都還沒有長葉子。當時那般幹淨的竹節看起來過於整齊,倒像是假的。
    而和那根孤竹一起出現的,還有一人。那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的親叔叔——爾朱滄陽。
    其實爾朱林樰和叔叔並不親近,隻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麵,後來林樰去了南海拜了師,就再也沒見過他。從南海離開之後,爾朱林樰在六界遊曆逍遙,不常回姑射山。而後在人間遇到王勤之後,她便一頭栽了進去。也就是在王勤“死而複生”變成尤秦,又舍棄自己而去之後,爾朱才真正決定一輩子守著這個山閣,不再尋求所謂的自由。或許是不習慣一個人的孤單,又或者是還沒接受自己受到的傷害,有一段日子,她日日醉酒。醉了便隨便在這山閣裏找一個地方睡覺,醒了洗把臉,接著醉。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麽能結束。
    似乎就是在那天結束的。
    爾朱醉倒在竹子邊,醒來看見了一個中年男人。時隔多年,她一眼便認出來,是叔叔。她叫著叔叔,叔叔卻沒有應,隻是歎氣,又搖頭。
    叔叔就那樣站著看著她,直到她自己清醒過來站起身來,才跟她說話。倆人談話之間,爾朱才知道,這些年來,叔叔竟然一直身在這姑射山中,而自己竟從未發現。
    當晚,爾朱梳洗沐浴,一切收拾停當,叔叔才帶爾朱再次來到這裏。
    進小書房,書架正對小窗,一根翠竹將小窗框景一分為二。爾朱滄陽對著竹子的方向,目測了一下距離,腳輕點地上磚石,手在書架不知哪個格子裏轉動了幾下,那書架竟然就此陷落。爾朱嚇了一跳,腳正要往後挪。
    “別動。”叔叔一把抓住她,幾乎是將她按在原地。爾朱驚疑回頭,腳底陷落,驚呼還沒出口,就隨爾朱滄陽一起陷入地底。隻是在她陷落的那一瞬間,恍惚之中,爾朱仿佛看到那窗外那根通體翠綠的竹子上,竟有淚痕般的點點黑斑……
    待她的雙腳落到實處,睜開眼,發現自己處在一個空曠的廳中。大廳地麵是最常見的青石板,牆麵亦是樸素,和姑射閣一般裝飾,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唯一讓她覺得這裏與眾不同的就是,大廳裏的數百顆夜明珠。這些珠子發出淺淺淡藍色的光,將這個大廳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又因為那光亮帶有淡淡的藍色,使得這裏有一種朦朧的幽暗。更讓她震驚的是,大廳的中央密密麻麻擺著上百張牌位,每一張牌位上都寫著一個名字,而每個名字都有同一個姓氏“爾朱”!她張口想問,卻發現叔叔甚是莊重肅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光影映照在他的臉上,爾朱這才發現,孩童時期記憶中的那個少年,頭上竟有白發斑駁,臉上亦有和他年齡並不相符的風霜和憔悴。
    爾朱一直以為叔叔棄自己和姑射家而去,也有傳言道爾朱滄陽為了振興家族,不惜折腰事權貴,和六界王族蠅營狗苟。這種傳聞聽得多了,連爾朱也覺得並非空穴來風。可是看到叔叔這般模樣,她又有些懷疑,叔叔真的如傳聞中那般不堪嗎?
    “樰丫頭,你來,拜一拜你的父母和我們爾朱家的祖先。”就在爾朱胡亂猜測之時,滄陽突然開口。
    林樰腦中嗡的一聲,她知道自己父母早就不在人世,隻是從來不知,自己未曾謀麵的父母,竟然就安葬在姑射山。這個她日日都經過的地方,竟然是夢中才能見到的父母的安眠之地。錯愕之間,幾乎是本能反應,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蓋撞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滄陽看了她一眼,並未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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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大嫂,你們的女兒長大了,現在才帶她來看你,你們不會怪我吧。”爾朱滄陽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嚴肅和沉悶,林樰從小就不喜歡。但是這一次,她看著這上百個死人的牌位,她突然理解了。
    她突然理解了,為何叔叔不願和自己待在一起,而是把自己送到了南海。因為直到現在,每當她回憶起南海,師傅還有師姐,她的嘴角總是微微上翹的。
    比起南海的輕鬆歡快,這個地方對於年幼的她來說,太過於沉重了。
    林樰對於叔叔的埋怨,就在此刻,突然都煙消雲散了。她正裝肅穆,雙手並舉過頭,匍匐一拜,再拜,再拜。頭磕在地上,同樣發出沉悶的響聲。
    隨之跪下的還有爾朱滄陽。
    “列祖列宗在上,爾朱滄陽在此將族長一職正式交給爾朱林樰。爾朱林樰,”滄陽看向一旁的林樰,眼神肅穆,語氣不容置疑,似乎是長者的威嚴,卻又像是無奈中的決絕。“爾朱林樰,在此立誓。”他再次重複,卻不再看林樰,“爾朱林樰,在此立誓。此生必秉承先祖遺誌,為消天下蒼生之苦,矢誌不渝;為解六界生靈之難,萬死不辭。”爾朱滄陽說完看著林樰,眼神堅定,“爾朱林樰,請向先祖立誓。”
    爾朱腦袋嗡嗡響,心裏一團麻。她從來沒想過要當族長,此事來的太過突然。她嘴角囁嚅,想說點什麽,可是在爾朱滄陽凝重的注視下,愣是什麽也沒說出來。她不想忤逆叔叔的意思,但是她真的不想做這個族長。
    “為什麽是我?”林樰終是問了出來。可是她自己心裏也明白,爾朱家族這一代,也隻有她一人了。
    “身為爾朱家族的人,沒有選擇。從前放任你恣意人生,現在該是你擔起責任的時候了。”爾朱滄陽看著她,像一個父親看著他的孩子,“孩子,我老了,不中用了。”
    可是林樰並不相信這樣的說法。
    叔叔的年紀,在神族中還不到中年。
    “可是?”
    “你跟我來。”爾朱滄陽見林樰依舊倔強,歎了一口氣,起身朝外走。不知道下了幾層台階,又轉了幾個彎,越往下林樰感覺越冷,到最後不得不用靈力取暖。她抬頭看走在前麵的爾朱滄陽,高大的背影看起來堅實可靠,她感到很安心。
    林樰也是這時才明白,自己其實一直活在叔叔的庇護下。
    二人曲曲折折往前而行,直到林樰要專注精神來抵禦寒冷,叔叔才停下腳步。林樰發現他們處於一個深淵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步,便要掉進那黑黢黢冒著寒氣的深崖之底。
    “這是哪裏?”林樰問道,在這裏住了這麽久,她竟從來不知姑射閣中另有天地,天地之下還有玄妙。
    “你聽說過地極嗎?”爾朱滄陽沉聲道。
    林樰搖搖頭,“地極是什麽?”她一邊問,一邊探著身子張望,想知道這深淵底下到底是什麽。她的臉一陣刺痛,迎麵而來的是凜冽的寒風,打著卷兒,似乎要將她吞沒。
    “小心!”滄陽一把拉住林樰,甚是緊張。
    “地極是我們爾朱家的先祖,海神魚疆,用她最後的心血,為這六界設下的封印。”爾朱滄陽的聲音更加沉穩,提起自己的祖先,沉穩之中有掩藏不住的驕傲和尊敬。
    “為何要設下封印?”爾朱林樰不解。六界安穩,要封印何用?
    “你可聽說過數十萬年前的混沌之戰?”爾朱滄陽的聲音有些顫抖。對於爾朱家來說,那場大戰是幾近滅族之禍的開端。
    “隱約知道,但並沒有人跟我細說。”爾朱林樰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信息。
    “那場大戰持續了數萬年,最後是海神魚疆犧牲了自己,海神一族奮力一戰,以隻剩下我們兩人的代價,才將六界穩住。為了保六界長治久安,先神用其生命中最後的力量在姑射山、西華山、南海和靈島設置了四個地極,注入海神之力。這四個地級就像四個釘子一樣,穩天固地,才使得六界有了這安寧的十幾萬年時光。”這些話,爾朱滄陽在心裏想了很多遍,想了很久,要怎麽跟林樰說才好。可是真正要跟她說了,卻發現和任何一次想象的措辭都不一樣。
    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因為爾朱家的曆史坦坦蕩蕩,不需要掩飾。
    讓他意外的是,看似揮灑恣意的林樰,竟然聽的那麽認真。
    滄陽感到一陣安慰。
    “叔叔您找我,是因為地極不穩固了嗎?”林樰何其聰明,她看著那深淵之中惡魔一樣的黑色颶風,想到叔叔要將族長一職交與她,很快就明白了用意。
    “是的,”爾朱滄陽看著很多年不見的侄女,她的臉上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哀戚之色,有的是爾朱家族身上慣有的堅毅和剛強。
    “那年將你送到南海,也是因為我發現這地極有異。當時我並不清楚原因,擔心是有心之人對這六界虎視眈眈,恐生事變,於是將你送到南海拜師,順便問一下仙人南海的情況。南海無異,我當下稍稍放心。隻是守護姑射山的責任,我無論如何放不下。等我回到姑射山,地極異常愈加明顯。為了應對這不知名的攻擊,這些年我一直未曾離開這裏,心想無論如何要將這地極守住,不能讓先祖白白犧牲。”爾朱滄陽的聲音有歉疚,林樰是他唯一的親人,但是他們卻鮮少團聚。一想到林樰因為感情受到的種種苦楚,爾朱滄陽就忍不住自責。他常常在想,要是自己能盡到家長的責任,那小樰是不是就不會對那個男人有那麽深的依戀。
    “叔叔不必自責,”爾朱聽出來叔叔話裏的歉疚之意,“倒是叔叔,您不該自己一個抗下所有。”林樰將剩下半句話咽下去了。爾朱滄陽正值壯年,作為海神一脈的後人,本該意氣風發,卻如今早生華發。
    這般情形,爾朱林樰嘴裏安慰的話反而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叔叔的這種辛苦和滄桑,本人往往比外人更清楚。而她即便是以心疼之意說出來,也不過是徒增憂傷之意而已。
    以前她不知道,現在知道了,自然不能再讓叔叔一人頂著。眼下不是傷感之時,林樰收起哀傷之意,語氣中滿是堅定,“叔叔,我接任族長之後,您呢?”林樰心裏明白,叔叔護了自己這麽久,若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必然不會將族長重任交給自己——叔叔恐怕是遇到更為棘手的情況了。
    爾朱滄陽回頭。
    林樰堅定的眼神,在微暗寒冷的地極裏閃閃發光。仔細看,甚至可在那眼眸之下看到淡淡的藍色——那是海神一族特有的傳承。爾朱滄陽心頭一震,在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祖先魚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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