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歎情嗟義何所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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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朱滄陽心下既感動又欣慰。
    “地極遭受不明攻擊之後,我一直在這守著,嚐試修複。這麽些年來,我用了一大半的元神之力將其重新封印,如今算是暫時安定下來。隻是,這地極剛穩住,我就收到了一封來信,有個舊友邀我前往一聚。”滄陽笑著,眼神飄向遠方,仿佛這位舊友十分親近,他亦是十分盼望與之相見。
    “這名舊友對叔叔非常重要吧。”爾朱林樰道。
    “是的,對天下蒼生也很重要。所以我必須前去。我此去不知何時得返,可姑射山不可一日無主,隻能辛苦你了,樰兒。”爾朱滄陽向來是嚴肅的,極少叫林樰的小名。
    不知為何,林樰無法從這個久違的稱呼之中感到親昵,心中反而越發不安。
    或許是她太久沒有被這樣稱呼了,林樰猶自安慰道。
    “叔叔,那您什麽時候回來?”林樰往前一步,走到和爾朱滄陽並肩的位置。兩代族長並列,在呼嘯的風潮之下,巋然屹立。
    “什麽時候回來?”爾朱滄陽也在悄聲詢問自己。他不敢看林樰。
    很多年前,他不得已將相依為命的林樰托付給南海仙人。走的時候,林樰沒有哭,但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直到自己要離開海島,進入茫茫大海。
    “叔叔,您什麽時候回來接我?”那一刻,爾朱滄陽的心有種被撕裂的痛。他一狠心,腳踏海浪,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林樰的問題,就這樣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他一人守在這姑射山的時候,每當略有閑暇,便想起那小小的孤單的身影。
    對於這個孩子,他實在有愧。
    而多年以後,他依舊不能將其護在羽翼之下,享受團聚之樂,給她隻有自己能給的親情和愛護。
    甚至,多年之後,當她再次問出相同的問題,他還是無法回答。
    因為爾朱滄陽此去,能否回來尚且不知。他無法給出一個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承諾。
    好在,林樰一如多年前乖覺,並未追問。
    “那我需要做些什麽?”林樰不再追問,言語之中看起來已經接受了不得不接任族長的事實。
    “孩子,對外不要提起我,也不要替我辯白。”爾朱滄陽緩緩道,聲音之中有疲憊和倦意,但是聲音卻依舊堅定,“你接任族長這件事,也不要為他人所知。”
    爾朱滄陽看著這“沸騰”的地極,再次開口,“這地極我已基本修複,一般的力量暫時無法撼動。你不要擔心,就在這姑射山上住著,防止有任何異動。若有異動你無法處置,便迅速傳書於南海仙人,”他終於轉頭看向林樰,“或者情況危急之下,亦可尋氓山相助。”爾朱滄陽說完,轉身而去。他必須盡快完成族長交接,去赴那一場不知有沒有歸期的約會。
    “林樰一定會守著姑射山,等著您回來。”爾朱林樰眼神堅定。眼前的背影因為這句話,行動微微一滯,然而並未回頭,“既已明了,且跟我先去把頭磕了吧。”
    林樰乖乖跟著爾朱滄陽,在大殿裏微藍的明珠光澤之下,爾朱滄陽渾厚的聲音如古琴一般幽篁清冷。
    “魚疆先祖在上,不孝子弟滄陽敬辭:
    思文先祖,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菲爾極。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憂心如酲,誰秉國成?不自為政,卒勞蒼生。後生立誌,徒勞萬載。魚龍曼羨,空枝折腰。東南竹箭,秉承爾誌。微微累卵,群黎難安。賴爾堪念,複濟蒼生。嘒彼小星,肅肅宵征。”
    那吟誦聲如歌如訴,如怨如慕,幽幽回蕩在這空曠的廳堂之中。那原本清澈的藍色光輝,仿佛是有所感應,變得更加迷蒙而晦暗。爾朱家族僅剩的兩個人,浸潤在這淡藍色煙色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莊嚴肅穆,以及哀傷。
    “爾朱林樰,行禮父拜,再拜,三拜。”隨著爾朱滄陽吐露最後幾個字,林樰依著規矩,對著這滿堂英烈,對著這些無法親賜祝福的先祖們,一拜再拜。
    她的心早已飛到幾十萬年前,那是一場怎樣的戰爭,讓她的親人都變成了這一排排冰冷的牌位,讓叔叔和她都成了孤家寡人……她生在祥和之年,實在難以想象當年萬世覆滅的景象。
    爾朱林樰的額頭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之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隨之落下的還有她的眼淚,一滴,兩滴……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從不流淚的她,會在此時情不自禁。
    或許是為那些戰死的先輩,又或者是為那因戰爭而死去的所有無辜黎民。也是在在此刻,她才體會到爾朱這個姓氏背後的意義和責任。
    承接族長的儀式,在林樰的感動和滄陽的憂慮之中結束。
    “林樰,你一定守住地極。我們爾朱家族,原本生於大海。迫於無奈,才遷移至山。背井離鄉、無數犧牲的目的,就是為了守住海神最後的承諾,守住這難得的太平日子。雖如今隻剩你我二人,但隻要爾朱家族還有人在,焉說不能等到海神轉世再現的一日。到那一日,便是我們爾朱家族興盛之時,也是天下平安之時。”爾朱滄陽在離開之前,諄諄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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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朱滄陽不舍,但是必須離去。最後,他取下自己隨身佩戴的碧玉贈予林樰。那塊碧玉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隻是在亮光之下,似乎是藍色多於綠色。滄陽並未說明此玉的來曆,隻是讓林樰好好保管,見玉如麵。
    想來,那是叔叔給她留下的一個念想。因為從那以後,林樰再也沒見過叔叔。但幸運的是,或許是因為爾朱滄陽留下的半生功力,多年來姑射山地極並未發生異常。她按照叔叔最後的囑咐,若無異常,並不輕易來此地,以免暴露隱秘。
    是以時隔多年,這是她第一再次來到此地。
    而時移景異,當年的一根孤竹,經年久月,竟已長成這般茂盛的一叢了。隻是即便鬱鬱蔥蔥,爾朱還是一眼看到了當年的那根竹子。
    一如從前,那根碧綠的竹子,即便是簇擁於竹林之中,也透著煢煢孑立之意,顯出無盡的孤意。突然,爾朱一陣心慌,那根孤竹之上,竟有那年她隨叔叔墜落於暗室之時,匆忙一瞥中的點點“淚斑”。多年前那一日,她從暗道上來,仔細看了這根竹子,通體碧玉,並無黑斑,她原以為是自己驚異匆忙之中看錯了。
    多年來,這根竹子確實未曾再出現幻想中的“淚斑”。隻是此刻,真真切切,那青黑色的不規則的斑紋,就長在那昨日還碧玉通透的竹體之上,好似人留下的血淚,在竹身上幹涸結痂。
    也就是在此刻,爾朱明白了,為何姑射閣要在此,種上這一叢茂竹。
    那根竹子,恐怕如她所想,並不是真的竹子,而是入暗道密室的一重機關。而那竹林,恐怕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而種。
    那一日,她和叔叔從這暗門裏進入,那竹子確實因為有人出入,而出現了“淚痕”。
    而今?
    爾朱心中越發擔憂,怕是有人已經闖進了這密室暗道。
    “地極!”爾朱腦袋嗡的一下,一下子徹底清醒過來。或許那一場大風,就是專門為了喚醒她而來。
    爾朱打起十二分精神,進書房,下暗閣,一如從前的每一次。當她到達地底之時,內心早已平靜下來。身為爾朱家的族長和子孫,她勢必堅守家族的責任。
    地極的寒風一如多年前那般凜冽,隻是此刻再也沒有前麵那個寬闊堅實的身影來替她遮擋。雪霰咆哮著打在她臉上,融化,掉落,再有新的雪霰打來,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瘋狂。她的領口,袖袍,裙邊,皆是寒風暴雪,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艱難,但是她不怕,每一步都走的更加堅定。
    終於爾朱林樰來到地極,這裏的風是黑色的,風夾雜著雪似利刃刮的她的臉生疼,眉毛上已經結了冰,她的全身如墮冰窖。
    她用靈力試探地極深處,好在,並無異常。
    爾朱砰砰跳的心稍微平複。分明有闖入者,不在地極,會在那裏?
    她想到了供奉爾朱家族忠魂的祠堂。
    夜明珠仿佛永不知倦,萬年如一日,發出微暗的藍色的光輝。隻不過今天的微光仿佛格外溫柔,仿佛是情人的眼神一般纏綿黏膩。藍色的空氣猶如海水一般,暗流湧動,所到之處包容一切,將人極致的包圍,置於一種溫柔繾綣之中。
    即便身處“溫柔鄉”,爾朱心中牢記在此立下的誓言。她像一隻刺蝟一樣,豎起滿身的刺,提防可能突然襲來的危險,時刻準備著與敵人同歸於盡——能知曉秘密深入地極的人,爾朱不敢輕視。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是一瞬,這大廳中似水般的溫柔,仿佛變成了真的大海。藍色大海深處,一條同樣是藍色的大魚,晶瑩剔透,自由遨遊。那長長的魚尾,似天邊最美的雲彩一般,柔軟無形,所到之處,激起淺淺漣漪,綻放出藍色的花朵,轉瞬即逝,仿若夢境。那大魚之矯捷,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上天入地,灑脫自由。
    爾朱不由看呆了,這一刻,她已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深藍的“海水”中,並未有預想的窒息感,反而有從未有過的舒適。仿若是瀕死的魚重回活水,又像是縛翅的鳥重獲自由,爾朱感覺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輕鬆過,像是一片羽毛,仿若失去了重量,在空中輕柔自在的飄蕩著,飄蕩著……
    這讓爾朱有一種錯覺,比起用雙腳走在地上,她更適合於在水中遨遊,在天空翱翔。仿佛她本身就生於大海,長於長空。一切都那麽的不真實,爾朱一時被這幻境迷惑了。
    她緊閉雙眼,暗自鎮定,掙紮著想要逃離這虛幻的一切。
    “孩子,”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卻並不柔弱。這聲音讓爾朱忍不住想要放棄掙紮,她睜開眼,藍色的大魚消失不見,眼前是一位女子。
    這位女子和爾朱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她一身戎裝,英姿挺拔,麵容堅毅,眉眼沉穩。她正在對著自己笑,親切的笑容消弭了一些硬朗,讓她顯得既溫柔又可靠。
    “你是誰?”爾朱開口問道。
    “我是魚疆。”那女子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底傳來一般,空靈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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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此人就是數十萬年前爾朱家族的戰神魚疆。是爾朱滄陽口中,為天地萬民犧牲的爾朱家的先祖。
    爾朱心中疑問,叔叔的話一字一句她都放在心中不敢忘。先祖早在混沌之戰之中煙消雲散,為何如今會在這裏出現?
    “您就是爾朱先祖海神魚疆?”爾朱道,“滄陽叔叔說先祖早就在大戰中去世,怎會?”
    “孩子,”魚疆笑著,爾朱家族的人認死理,這一點倒是沒變。“我確實已經不在人世,如今你看到的不過是我的一絲幻影,是我殘存的最後一點靈識。今日之後,世上恐怕再無海神。”她說完歎了一口氣,這滿殿的“海水”也蕩起了層層漣漪。
    “有什麽我能做的嗎?”爾朱的內心雖依然疑惑,但是此人似乎確實並無傷害之意。她甚至想要是她是真的海神就好了。
    要是先祖海神未曾犧牲,如今這世上是不是也不那麽搖搖欲墜?
    “我回來並非是為了求救。這些年,我靠著這一點殘存的神識,在地極之底苟延殘喘了許久,想來也是該到了告別的時候。我隻是懷念故人,回來看一看而已。”魚疆笑著,對著這年紀不大卻擔當爾朱家族責任的孩子,她實在拿不出來那先祖的架勢。況且,活著的時候,當她還是真正的海神魚疆的時候,也並未真正當過誰的長輩——戰死那年,正是她的芳華之年。
    那時的爾朱家族是神族最為繁盛的家族。
    魚疆看著祠堂裏的一張張牌位,有她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隻是和她走的近的,幾乎都在這牌位之上。當年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粉碎天地混沌之危局,卻也幾乎搭上了爾朱家族的全部性命。她是爾朱家族唯一的戰神,似乎也是當年六界唯一的指望。
    她抱著萬劫不複必死之心,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天下人的平安,即便曾想到可能給家族帶來覆滅之殤。但是那一瞬間,生死之間,她顧不了那麽多。於是心一橫,想著死了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就那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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