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暗夜沉沉人不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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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春忙時節。
    這裏的女子熱情大膽,或許是因為承擔著大部分勞作任務,在家中亦能主家。是以她們往往作風大膽潑辣,熱情坦蕩,不拘小節。她們晨起勞作完,總是會聚在一起喝一杯,散盡晨起疲憊,積蓄勞作力量。
    看到美貌卻略顯頹廢的公子,便也大膽呼喚。席間不乏粗野漢子,大約是和她們一起勞作的男子,見此情此景,也並不阻攔,隻做玩笑。
    華瓔知他們並無惡意,有時候也跟他們喝兩杯,有時候也不理她們,徑自走了。
    來去自由,她們似乎也不介意華瓔是走還是留,總是喧鬧如常。下次見麵,依舊熱情招呼。
    若是華瓔真的提著酒和他們相聚而飲,往往結果就是得再花錢請人去買上幾壇,讓大家喝個盡興。而往往這群人得了酒也就忘了他,可是華瓔也因此而能聽到許多好故事。東家長西家短,命運無常,生活中的艱難與幸福,那些發生在他們身邊的故事不論是喜是悲,都讓華瓔感到活著的踏實感。
    原來,這世上黯然離世、空留遺憾的人,不止他一人。
    在這些閑聊打趣和唏噓感歎之中,華瓔漸漸覺得自己也是這樣無聊又無常生活中的一份子了。華瓔想到,即便他明日死了,這世上依舊沒什麽變化,大家依舊該說笑說笑,該勞作勞作。
    這便是人生無常、生活如常吧。
    這樣想著,華瓔覺得他的死和他的遺憾也不過是這世上再平凡不過的事情了。
    可是今日,華瓔沒停下來和眾人喝酒。或許是日子無聊,又或許是他還存著槐花綻放之時相聚的夢想,又或許是他僅僅隻是被掌櫃給忽悠了——掌櫃在鬧市區張貼了布告尋能人異士,碰碰運氣。雖說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這好幾天過去了,也沒見有人應榜。
    掌櫃說梧州人傑地靈,引無數高人隱居於此。或許哪天運氣好,高人兜裏缺錢了,還是得出來為五鬥米折腰——“這樣,您的機會不就來了嘛!”
    華瓔被哄得開心,便讓他出錢去辦事。
    今日正好去瞧瞧,看看是不是那布告貼的位置不妥。華瓔提著酒壺,嘴角帶笑,頗有些從前紈絝子弟的做派——雖行裝不夠華麗,但是好在有貴氣來湊。
    帶著三分漫不經心,似乎是來看自己熱鬧的心境,華瓔慢慢踱步到這鬧市之中。他想著,“不知這掌櫃的收了錢,事情辦的怎樣。”
    梧州最熱鬧的便是這條街了,有日進鬥金的華貴客棧和飯店,樓層高聳,花園奇巧,紙醉金迷,夜夜笙歌;也有隨地支起的小攤販,做些小買賣,幾文錢便能吃飽肚子。修鞋的、賣花的,賣粗酒的,賣各種奇巧小玩意兒的,甚至雜耍混口吃的……那些高門大戶做生意的,倒也無人驅趕這些混飯吃的小營生。各色人等總能在這裏找到各自想要的東西,是以車來車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華瓔站在鬧市區張望,這掌櫃的到底將那告示貼在哪裏呢?環顧四周,隻見車水馬龍。商販一個挨著一個,店家一家毗鄰一家,街上擠得水泄不通,哪裏有什麽告示?
    或者,誰又能看到那告示!
    華瓔歎氣,轉而苦笑,竟然信了那個“巧舌如簧”的家夥的話——他真的是久不做“局中人”了。
    可憐他那一錠銀子了。
    華瓔提起酒壺,已經快見底了。
    於是拎起酒壺,仰頭倒灌。
    桂花香味在唇齒間遊蕩,酒入喉間,直入肺腑,再進腸胃。他愛這香氣,更愛那醇酒下肚後的微醺和醉夢之感——全身輕盈,身體也沒那麽痛了,也無那麽多心事可想。
    抬頭是一片天,湛藍湛藍的,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和地上的嘈雜熙攘完全不一樣。
    再往下,酒家客棧的旗子在風中獵獵。
    不知是因為醉酒錯覺,還是因為他果然有些自戀,恍惚中華瓔竟在那酒幌子之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華瓔從未化名,“華瓔公子”四個大字正在那大的有些離譜的酒幌子上隨風搖曳。
    確實有點紮眼。
    雖然他華瓔從不怕紮眼,但是著實沒想到掌櫃想的主意竟然這樣。
    這樣,有趣,別致。
    掛在這樣的高處,若不是他仰頭,也不會發現。所以到底誰能看見呢?不過也算是拿了錢辦了事。
    華瓔自嘲的笑了笑,自己這算不算是病急亂投醫?
    正要走,卻聽到眾人整齊的驚歎聲。華瓔一看,隻見人群中一人仿佛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在這鬧市中上演淩空渺步,飛簷走壁。那人的目標似乎是那酒樓的屋頂。令人驚歎的是,他飛影一般在那脆弱的瓦片上踏過,卻未曾踩碎一片瓦。一眨眼間,竟已經扯下了最高的那麵旗子!他舉起那旗子,朝眾人揮舞,引來眾人連連讚歎。
    遠遠地,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隻覺得那人似乎是在朝自己招手。
    華瓔覺得有趣,此人素未謀麵,怎知自己就是那告示中人?
    莫非是故人?
    “看來如今自己雖憔悴落魄了一點,但是卻魅力依舊啊。”華瓔玩味著,也打趣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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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三殿下!”那人竟“口出狂言”。華瓔聽見她的呼叫,明明是男子裝束,聽聲分明是女兒姿態。
    華瓔暗自覺得自己是個烏鴉嘴。
    這個時候,他可不願見故人——叫他“三殿下”的人,隻能是父親派來的。
    於是這妖界堂堂三殿下便落荒而逃。
    明明是青衫落拓、瀟灑適意的公子,變成了眼前披頭散發、倉皇而逃的“負心人”。華瓔如今體力大不如從前,他還想在此過安生日子,所以斷不能在鬧市區使用靈力,於是跑的格外狼狽。而身後的那男裝女子難掩秀麗,眾人皆見是女子,於是便腦補了一場大戲。
    華瓔借著對地形的熟悉好不容易溜走,從後門進了無憂客棧,長舒一口氣:總算進了自己的地盤。
    他心道好險,還有,好餓。正要呼叫侍從準備吃食,
    “殿下!”身後這一聲嚇得他的心砰砰跳。
    真是陰魂不散。
    華瓔回過頭,正是街上取下酒幌告示的那人。她看起來年紀不大,雙眼含淚,看起來格外可憐。華瓔一頭霧水,見狀竟也認真思考起來,莫非他真的在什麽地方惹了情債。
    “殿下,我是綠竹啊。”她叫著殿下,便跪了下來,“我是綠竹,從前跟著綠盈姐姐的,您不記得了嗎?”
    “綠盈,”華瓔想起來了,隻是實在不記得眼前的小丫頭到底是誰。
    “是父王派你來的嗎?”華瓔收起了他玩笑的心思,正經道。
    “陛下得知我最善追蹤,又曾服侍過您,才派我來尋您的。”綠竹低著頭,沉聲道,“曹長老來信說您走散了,下落不明。陛下擔心您的身體,派了好些人在外尋找。”她話中的焦急是裝不出來的,華瓔抬手讓她起身。
    “你很早就來這梧州了?”華瓔問道。
    “是的,陛下聽聞梧州移屍之禍已解,又聞道碧瓏公主殿下和那虞瑾也曾到此,便猜測您或許也會到此地。”綠竹年紀不大,說話卻甚是有條理。看的出來,是個機靈丫頭。
    “我來這裏已經三月有餘了,前陣子看到了酒幌子上有您的名字。本想直接在附近尋找,又想到您見到我或許就悄悄走了,不如當麵見您,秉明一切,也算不負陛下所托。於是便日日躲在鬧市區,想著您肯定會在附近出現。”綠竹將緣由告知,華瓔也知此時再躲她不得。
    “你知道,憑你是無法讓我改變心意回到妖界的。”華瓔道。
    “原本我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您帶回去。可是就在昨日。陛下來信,言道您要是不想回去便隨您心意,隻是這藥,您得吃著,咱得自個兒顧惜自個兒。”綠竹說著,聲音清清脆脆,如那玉珠落盤,聽得人心裏十分舒爽。她從懷中掏出兩個小瓶,雙手奉上,“原本隻有一瓶備用,昨日又收到加急送來一瓶。王上為了這藥,也是費了很大的心。殿下一定要保重自己,活著見到王上才好。”
    “咳,你早就將我在此的消息傳給父王了?”華瓔詢問。這丫頭確實有幾分機靈,說話也夠直白。
    “是的,我早就在此地候著,老早感受到您的靈力。看到那酒幌子,”綠竹指著遠處回答。她始終笑盈盈的,帶著一種故鄉的親切感。
    華瓔順著她的指尖看去。附近都是低矮的居民住房,所以即便隔得很遠,也能看到那飄著的酒幌子。
    “就更加確定了。”綠竹笑著,小臉上滿是得意。
    華瓔看著那隨風飄舞的酒招,原來父親一直在不斷找他啊。那藥丸也確實是如今所需之物,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隻是聽綠竹所言,父王為何突然改變主意放他自由呢?難道妖界……他有些擔心,眉頭緊鎖。
    綠竹見華瓔變了臉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殿下,殿下饒命。”從前她跟在綠盈身邊打雜,見過無數人被華瓔貶斥。大家私下裏都說,決不能惹著三殿下。她也曾遠遠見過三殿下幾次,每次都是和風細雨,活脫脫清俊公子,從未將他與“狠戾”二字相聯係。
    隻是現在,看見他緊蹙的眉頭,不再言笑的臉,看起來確實如傳言中充滿危險。
    “嗬,”這一跪倒把華瓔嚇了一跳,“你不必怕我,我早就不是從前的三殿下。”
    綠竹依舊不敢起身。
    華瓔此時才知,原來自己竟然“惡名遠揚”。他苦笑,一直以來他將自己當做是受害者,怨恨辛玥兒,怨怪兄長和父親。可是他自己於其他人,有意或者無意之中,又何嚐不是加害者呢?
    不過,如今往事隨風而去,華瓔也不是很在意綠竹到底如何看他。他早就決定和過去一刀兩斷,從此隻做一個末世人,守得花開,見過愛人,了此餘生。
    “這藥既已交給我了,你這便回去複命吧。”華瓔盡量讓自己的言語溫柔,以免嚇到眼前的小丫頭,
    “那殿下什麽時候回去呢?”綠竹見華瓔並未生氣,語調中便又顯出了她原本的孩子氣。
    “你看,這槐樹還沒開花呢。”華瓔指著院中枝丫參差的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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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竹看向那棵光禿禿的樹,心中納悶。
    殿下回不回家,和這棵樹又有什麽關係呢?
    “您要是不回去,陛下也說了,讓我跟著貼身服侍照顧您。”綠竹很是乖巧,看得出來,對父親甚是忠心。
    “父王,他還好嗎?”華瓔問道。
    “陛下一切都好,就是擔心您。不過,陛下本來是堅持要帶您回家的,不知為何臨時改變了心意,不知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綠竹心中的擔憂,寫在了臉上。而她說出的話,正是華瓔所擔心的。
    “既然如此,不如你先回去看看父王。若是妖界無事,你再回來跟著我也行。”華瓔可不願身邊跟著這樣一個小丫頭。隻是這丫頭,能在梧州蟄伏,又在看到酒幌之後依然不動聲色,直到自己出現。如此堅韌心性,若是強行讓她回去怕是不能。
    華瓔笑著,“我就是待在這裏等這棵樹開花,肯定不走。況且我如今有了藥,也沒有危險。而父王那裏情況不明,你不如先回去看看,若無事再回來找我,真有事也可報我,豈不兩全其美?”
    華瓔那樣的一張臉,溫柔的笑著,就像是一場美妙的夢。而說出的話也正是綠竹心中所想,她有些猶豫,但是最終做了決定。
    打發走小丫頭,華瓔便又回到了慣常的日程,坐在那院中的槐花樹下,看著樹枝和天空發呆。晌午時分的春陽也不十分曬人,天空的雲像絲線一樣飄逸穿行,槐樹的枝丫將那藍色從中劈開,打破了這份靜謐。
    也是這時候,他這才發現,自己還未曾吃早飯,隻飲了一肚子酒。華瓔喚了兩聲,才發現這裏竟一個人都沒有。於是,隻好自己到廚房去找點吃的。
    華瓔接手了無憂客棧之後,為圖清淨,也為減少閑雜人等,並不供應住客吃食。這廚房,算是自給自足,日常請了廚師和雜役,到點來準備吃食即可。隻是,自己閑散慣了,常常一頓有一頓無的,常常讓他們精心準備飯菜卻找不到自己。於是後來便是,華瓔吩咐了才會做。如今這中不中晌不晌的,大約隻能自己動手了。
    不過他運氣不錯,在廚房翻箱倒櫃,竟讓他找到了幾個看著十分新鮮的包子。這才突然想起,昨日跟廚房說自己想吃幹菜肉餡兒的包子。
    倒是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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