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暗夜沉沉人不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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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華瓔卻並不沮喪。他好像漸漸學會了在漫長的等待中如何過好每一天。他拿著兩個包子,一壺新的桂花冬釀,朝院中走來。正好遇到掌櫃的,眼見東家竟然如此簡樸,覺得十分過意不去,這就要去準備餐食,卻被華瓔叫住了。
春寒料峭,下午的春陽已經無法庇護青衫薄衣下的身體。華瓔看著院中的槐花樹,想起那一日那三人在此茶別。看著手中的包子和酒,突然就起了興致。
掌櫃殷勤找來了小火爐,在院中支起小桌。華瓔用筷子串起包子,放在那準備用來溫酒的爐子上烤著。他的手修長而骨節分明,包子在他手中轉啊轉,動作優雅好看,竟無一絲市井煙火氣,仿佛神仙下凡。那一雙手,配上他蒼白消瘦的臉和清臒的背影,竟顯出一絲與往日不同的嬌弱病態之美來。
掌櫃的邊走邊搖頭,“不是個長命的啊。”
即便很遠,華瓔還是聽到了,卻並不惱,嘴角甚至有若有若無的笑意。
長命何用?
他不求長命,他隻是想在死前心願得成。
咬一口肉香四溢的包子,他看著那又抽出新芽的槐花樹發呆,再飲一口熱酒,一種熱烈而馥鬱香氣氤氳口中,愜意而溫暖。
“可惜了,倒是個好人。”掌櫃又嘟囔了一句。
“好人,”華瓔盯著那槐樹,笑了。
“楝楝,你知道嗎,他叫我‘好人’唉,好人,好人。”華瓔喃喃道,眼角一滴淚,不知何時悄悄落下,浸入春泥,無聲。
新芽發幾枝,思念瘋長。怎抵春風料峭,歲月無常。
“楝楝,你到姑射山了嗎?”華瓔再喝一口熱酒,他貪念這種溫暖,“我如今也是好人了呢。”想到心中思念的那一人,華瓔笑了笑,思念肆意流淌,仿佛可以融化冰雪。
而他掛念的素楝,此時從西華山而去,一路向北疾走,無人的時候,便從空中趕路,有人的時候也雇馬車代步。眼看離姑射山不遠了,她的心也跟著雀躍了起來。
夕陽西下,今日她打算在這離姑射山最近的鎮上歇一夜,明早精神飽滿的見母親和阿婆。
傍晚的小鎮充斥著令人忍不住想要親近的煙火氣。因為天色較晚,所以街上人並不是很多。行人大多是住在這街上的居民,一家人吃完晚飯出來散步消食。素楝住店,跟掌櫃特意要了臨街的房間,推開窗戶就能將這條街盡收眼底。
遠遠的,是連綿不絕的山,最高的那一座便是姑射山主峰。算算腳程,明日一早出發,中午便能到。
算起來,得知親生母親就是姑射仙子之後,明日是她們第一次見麵。素楝的心情算不上平靜,卻也不曾慌亂。
這些年,從記事起,她便思念著在天上的父母,卻始終未曾等到相聚。思念日久,她便也不能不多想。她曾將細細地審視自己,用自己不多的“大人”經驗,嚐試去為父母不願相見找理由。無數次的審視之後,她依舊想不出自己被留在靈島的理由——除了阿婆。
雖然她未曾因為此事自苦自哀,但父母的刻意回避卻是長進肉裏的一根刺。隻要有人觸碰,就會隱隱地疼。又或者,她在不知不覺中也在責怪自己,或者是擔心自己不夠好。
可是自從知道母親是姑射仙子爾朱林樰之後,素楝反而釋然了。雖相處短暫,素楝卻無比肯定,母親不會是主動拋棄女兒的人——這讓她心中無比踏實。她早就決定,見到母親,絕不提過往。
她跟著阿婆在靈島長大,沒受什麽苦。或許,母親比自己更苦。
如今,雖前途未卜,素楝卻對生活懷著最美好的憧憬,因為有了母親,還有阿婆。
素楝對著月亮深深的長舒一口氣。
她珍惜此時此刻。她盼望著,能日日和母親一起,和這街上的每個家庭一樣,一家人牽手在夕陽下散步。
那便是最好的日子。
從明日起,即便天崩地裂,都是好日子。
此刻,樓閣上,月亮下,少女的心十分柔軟。她斜倚在窗邊,窗台上有一隻粗糙的陶瓶,並無什麽香花,隻插著幾支常綠鬆針。
這便是最好的。素楝想著,嘴角無意間翹起:這人間不乏詩意之人。如果阿梓在,必然要附庸風雅,吟詩一首……
或許,再過不久,她也在這樣的小鎮上,開一間客棧,一家人相守。或許在南國生活多年的阿梓和瑰雲妹妹,也願意跟他們一起再體驗北國風光……
天很快黑了,小鎮上人不多,家家戶戶點亮了燭火。稀稀疏疏的星星點點,是相聚的溫暖。這每一盞燈火之下,都有它獨特的故事,有喜有悲。
而她是多麽幸運!
小鎮上的人睡得早,很快一絲燈光也無。而她的房間,微弱的昏黃的燭光依舊閃耀——她一絲睡意也無,忽然有些擔心虞瑾和慕姐姐,還有無憂客棧那個神秘人。
她不知那個人是誰,卻又清楚知道他是誰。
這裏是北方,和南方梧州不一樣,即便過了冬天,天氣依舊涼。可是,比起那天上寒宮,又多了幾絲人氣和溫馨。素楝對月呼一口氣,立刻變成了一團白霧,又瞬間飄散不見。素楝想,明日此時,她應該和母親還有阿婆在一起,圍著火堆取暖,烤栗子,喝茶,喝酒,一夜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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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少女臉上再次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素楝再看一眼窗外,隻剩客棧迎客的燈籠還亮著。她終於有些困意,打了個嗬欠,準備關窗去休息。
“咚咚咚,咚咚咚”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在這分外安靜的山村的夜中顯得格外響亮。這一陣敲門聲,驚醒了素楝,也同樣驚醒了這客棧的老板。
素楝聽到木門吱呀一聲響了,然後便有人簌簌竊竊。這小樓不過兩層,素楝便住在第二層。木質的樓梯年久失修,即便輕手輕腳,也依然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素楝知道,必是剛剛才到的客人上樓來了。
這個時辰還來住店的人,顯然是遠道而來。素楝雖無意關心,但是來人似乎住在了隔壁,而這木質的房子並不隔音,聽聲音是兩名年輕的女子。店家壓低聲音道隻剩這一間房,既然都是女子就將就一夜雲雲。
倆女子倒並未爭辯,其中一人道,“咱們可真是有緣,竟然又在這裏碰見了。”聲音天真明媚,聽聲音年紀不大。
素楝躺在床上,床板發出吱呀的聲音,隔壁的聲音卻停了。素楝不敢再動,屏氣凝神,隻願自己趕緊入睡,明早精神煥發進山。
周圍安靜下來,隔壁房間卻又開始竊竊私語。可是隻隔一塊木板的素楝,卻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你也是去姑射山尋那仙子的呀。”還是那少女的聲音,而另外一人卻始終未曾言語。
“唉,看來,咱們此行是一樣的目的。”少女停了一下,又忍不住,“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來見姑射仙子,傳遞消息的吧。”
另外一人終於忍不住了,“我是來尋仙子的,隻是在天上待膩了,所以才想來姑射山拜師。”
聲音低沉,聽起來似乎是年長一些。
“哼,誰相信呢。要我說,還是天上好。”少女似乎很不服氣,隻是那年長女子卻並未接話。停了好久,素楝以為她們早已說話,哪知那少女卻到底是沉不住氣,“唉,你說的也有道理。你看,那素問仙人高高在上,德高望重,算是個好神仙。可是你看,如今這落得什麽下場?都說人間不太平,其實天道也無常。”
少女的話如五雷轟頂,素楝一時覺得自己靈魂已經出了竅。她的心砰砰直跳,好像要從胸口鑽出來一樣。可是事關阿婆,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的身體僵直的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動也不能動。
“你說,要是姑射仙子得知了她的師姐的事,會不會去幫她呢?不過,這是天帝決定的事情,就算是姑射仙子,也無能為力。我聽說素問仙人師從南海仙人,要是南海來人了,會不會……”少女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
接下來便是砰的一聲,似乎是什麽物品倒下了。
“樓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樓下傳來了一聲嗬斥,大約是其他住店的客人。
隔壁安靜了下來,而素楝的世界卻崩塌了。
華瓔和虞瑾都告訴她,阿婆會安全在姑射山等她團聚。
到底是誰在撒謊?
理智告訴她,不可能是隔壁這兩人。
她們萍水相逢。要真是這兩人,那未免也太巧了。
如同吞進了一萬根針,一瞬間的疼痛讓素楝幾乎無法呼吸。恐慌排山倒海而來,她的心中有種不顧一切、近乎瘋狂的擔憂。以至於她無暇再去想是誰造成了這樣的局麵,隻想盡快確認這個消息到底是真還是假。
夜深人靜之時,那兩個剛住進客棧的女子聽到窗戶打開的聲音,似乎近在咫尺。年長的那位驚醒,輕輕推開窗戶,卻什麽也沒看見,隻有深深的黑夜和淡淡月色下的青山隱隱。
“唉,”她輕歎一口氣,關上了窗戶。
而她的隔壁,早已人去樓空,隻剩那兩扇打開的窗戶,在夜風中微微顫抖。月色斜照,桌上幾兩碎銀閃著細碎的光。
耳邊的風呼呼的響,素楝用盡全身力氣和全部靈力朝姑射山奔去。到山口了,看到了熟悉的小徑,夜晚的姑射山一如從前,好像自己從不曾離去。
春天的鬆柏在夜風中窸窸窣窣,深夜的森林如同一頭蟄伏在暗處的巨大野獸,仿佛隨時便會張開血盆大口。
而素楝,就如同一隻在野獸口中逃命的小獸。她拚命奔逃,隻想下一刻便看見母親的身影。
可是,姑射山的大殿也是一片黑暗。
“或許,母親是已經休息了?”素楝心想,她輕手輕腳入殿,輕聲呼喚那個從記事起便想呼喚的稱呼,“母親,母親!母親?”
可是,回複她的依舊是寂靜的夜和風。
她輕輕叩門,喉嚨哽咽,“母親?”
依舊無人回應。
素楝的心仿佛沉入海底,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種寂寥光景,仿佛這裏很久沒住人了。
“母親,母親,母親……”素楝的聲音越來越大,哽咽,帶著哭腔,和恐慌。少女的嘶聲力竭,響徹整個大殿,而回應她的隻有久遠的沉重的縹緲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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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山地宮,姑射仙子爾朱林樰正聚精會神,用靈力加強地極結界。就在前幾日,她感覺到了地極的微動,似乎是受到了什麽強大力量的影響。她不敢掉以輕心,便下了地宮在此守護。果然地極深處有異動,越深入越明顯。於是她便打算在此閉關七日,加強地極。
今日已是第六日,地極也漸漸穩定了。今日修複後,若觀察沒有異動,她便可以出關。
按照日子來算,她的女兒素楝就快要回來了。
終於,爾朱林樰完成了最後一次修複。耗費靈力的她感到陣陣虛弱,她坐在那地極深淵邊緣,靜靜打坐調息。深入地極,便失去了時間和世界。此時,不知時辰幾許,也不知黑夜白天,更不知,素楝在來路上是否平安?
爾朱仿佛聽到了素楝在叫她母親,聲音十分急切。可是再仔細聽,卻又什麽都聽不見了。
這裏是地極,深入地下,如何能聽見人聲?
爾朱笑了。她不是笑自己沉不住氣,而是笑,此生也終於有了血肉的牽掛。
地麵上,素楝繞著姑射山的主殿、偏殿,每一處可能有人的地方找了個遍,依舊沒發現母親和阿婆的蹤跡。喊著喊著,她的聲音已經嘶啞,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流。
素楝獨自坐在大殿的台階上,直到淚水被風吹幹。眼看著月亮落下,啟明星升起,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在此等待。
阿婆不在這裏,就說明那兩名女子並未說謊。她就算在此等到天荒地老,也依舊等不回阿婆。
而她離開這裏去天庭,或許此生和母親便是永別。又或許,母親也是得到消息,前往天庭了也未可知。
晨曦微光之時,素楝起身。她將脖子上的黑木符取下——她身無長物,隻記得母親似乎很喜歡此物。她抬頭看那主殿的屋頂,曾經在那屋頂之上,她和母親相依相偎。
一步一步走上台階,素楝將桃木符放在殿前的石凳上,佇立良久,看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和母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曆曆在目。
素楝強忍心中傷痛,整理行容,對著大殿鄭重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母親大人在上,素楝感謝母親生恩,卻無法舍棄阿婆養育之恩,隻能在此暫別。願母親康健順遂。”素楝在心中默念。而後起身轉頭,朝山下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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