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任冰仿佛著了魔似的忙個不停。清晨天未亮便起身，在院子裏劈柴、修繕屋頂、加固門窗。午後總要騎馬去鎮上，回來時馬背上總是馱滿東西——上好的銀絲炭、整匹的綢緞、各色幹果蜜餞，甚至還有一匣子雪兒從前最愛吃的鬆子糖。
    “這些夠你用上三五年了。”他擦拭著新買的銅爐，額角還掛著汗珠。雪兒想幫忙，卻總被他按回椅中，“坐著陪我說說話就好。”
    白日裏，任冰做什麽都要雪兒跟在身側。修籬笆時讓她在一旁遞工具，實際那些工具就放在觸手可及之處；煮茶時非要她看著火候，明明自己最清楚該何時添水；就連去溪邊洗衣，也要她坐在岸邊青石上，說喜歡聽她哼小曲兒。
    到了夜裏，任冰總找各種借口賴在她房裏不走。一會兒說要看她新繡的花樣，一會兒說要聽她講小時候的故事。
    燭芯剪了一回又一回，直到雪兒困得睜不開眼，他才戀戀不舍地起身，臨到門邊還要回頭囑咐，“夜裏涼，記得蓋好被子。”
    又是一夜燭影搖紅，任冰狀似隨意地撥弄著茶盞，輕聲問道，“可想回無極幫看看？”
    雪兒聞言，放下手中繡繃，突然傾身摟住他的手臂，將臉頰貼在他衣袖上，聲音悶悶的，“隻要和你一起，去哪兒都可以。”
    任冰的手驀地一顫，茶湯濺在案幾上暈開一片深色。他慌忙去擦，衣袖帶翻了針線筐，五彩絲線如落英般散了一地。
    雪兒剛要俯身，卻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我來。”他蹲下身，將絲線一根根繞回竹繃，喉結滾動了下，“明早，我得去趟鎮上。”
    雪兒托腮看他整理絲線，“我在家等你，要記得帶桂花糖。”
    任冰手中動作一頓，抬頭時眼角已堆滿笑意，指尖輕點她鼻尖，“小饞貓，給你買雙份兒。”
    晨光透過窗紗，在床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雪兒揉著惺忪睡眼坐起身，院內靜得出奇——沒有熟悉的劈柴聲，也沒有劍鋒破空的輕嘯。
    她赤足走到窗前，推開窗欞，院中空蕩蕩的，隻有晨露在草葉上閃爍。
    “今日怎麽走得這樣早......”她輕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台上那枚任冰常把玩的銅錢。
    廚房裏，她特意多放了一勺桂花蜜，將粥熬得稠稠的；蒸籠裏的小籠包皮薄餡大，每一個都捏出十八道褶，是任冰最愛的模樣，還誇她有潛力。
    可當日頭漸漸爬高，蒸籠裏的熱氣第三次散去時，院門依舊靜悄悄的。
    雪兒坐在門檻上，數著青石板縫隙裏的螞蟻。往常這個時候，任冰早該回來，故意從背後嚇她一跳，再變戲法似的掏出新買的小吃，可今日......
    突然，院門銅環輕響。她提著裙擺奔出去，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腳步猛地頓住。
    “表......”雪兒的唇瓣顫了顫，那個熟悉的稱呼卻哽在喉間，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新月狀的疼痛怎麽也壓不住胸腔裏翻湧的愧疚。
    半年前紅燭高照的喜堂，她卻隨著任冰不告而別。如今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就站在三步之外，月白錦袍依舊，半年光景，他眉宇間更添幾分沉穩，唯有望向她時，那眼底倏然泛起的微紅，還似當年為她折梅簪發的少年模樣。
    雪兒不自覺地後退半步，繡鞋踩上一片枯葉，他溫潤的目光如三月的細雨拂麵，卻令雪兒的脊背竄起細密的刺痛。
    她的喉間發緊，連呼吸都變得艱澀起來，一時竟無言以對。
    直到段少陽抬手拂去袖口並不存在的塵埃，嘴角揚起她熟悉的弧度，“表妹，別來無恙？”
    雪兒尚未從震驚中回神，院外忽又傳來兩聲再熟悉不過的呼喚，“三妹，別來無恙麽？”那聲音如驚雷般在她耳畔炸響。
    她倉皇抬眸，卻見門外青石小徑上，大哥倪可笑一襲靛藍長衫隨風輕揚，手中折扇輕搖；二哥紅旭則著絳紅勁裝，腰間佩劍叮當作響。
    二人並肩而來，談笑間依稀還是當年陪她一起共赴武夷山的模樣。
    雪兒一時恍惚，纖指不自覺地揪緊了衣袖。她用力眨了眨眼，又用袖口狠狠拭過雙眸，生怕這隻是夢中幻影。
    待確認眼前景象並非虛幻，一抹明媚笑意頓時在她眼角綻開，不由得迎上前去，“大哥！二哥！你們怎麽都來了？”
    “還有我呢......”
    一道清越如鈴的聲音忽然從院牆外飄來，正是漱玉提著杏色羅裙輕盈轉出，發間珠釵在陽光下劃出細碎的光弧。
    她仍是半年前明豔動人的模樣，隻是行走時多了幾分小心，錦緞腰封上特意放寬的褶襇隱約勾勒出圓潤的弧度。
    段少陽眼中霎時盈滿柔情，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去。他修長的手指熟稔地穿過她的指縫，另一隻手則穩穩托住她的後腰，“小心點兒。”他低聲叮囑，聲音裏浸著化不開的蜜意。
    雪兒望著表哥小心翼翼的模樣，忽然想起年少時他教自己騎馬也是這樣護在身後。
    心頭那根繃了半年的弦倏然鬆開，唇角不自覺揚起——原來在她缺席的時光裏，故人早已續寫新的篇章，這份遲來的釋然，竟比想象中還要甘甜。
    雪兒呆立原地，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帶。漱玉見狀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間盡是促狹，“怎的？半年不見，連杯熱茶都舍不得請我們吃？”
    她說著故意挺了挺腰身，段少陽立刻會意，扶著她的手臂又收緊幾分。
    雪兒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側身讓開院門，“快請進，”她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雀躍，“任大哥昨兒特意備下的碧螺春，說是要招待貴客，這不就應驗了？”
    眾人說笑著往屋內走去，雪兒落在最後，借著關院門的動作，悄悄探頭向外張望——青石小徑上空無一人，隻有幾片樹葉在風中打著旋兒。
    她不由蹙眉：這樣熱鬧的場合，那個最愛湊熱鬧的表弟柳破軍怎會缺席？更蹊蹺的是，本該在一個時辰前就回來的任冰，此刻卻仍是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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