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相思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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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頓時笑語盈堂。倪可笑將折扇收進掌中,笑吟吟地打量著桌上熱氣騰騰的包子,“三妹這手藝精進如斯,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他玉箸方伸,紅旭的筷子已輕輕點在他手背上,“大哥倒是心急,也不問問三妹是不是為咱們準備的。”
    “哎呀!”漱玉忽然身子一晃,手中青瓷碗險些傾斜,段少陽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腕。卻見她眼波流轉,將粥碗往他眼前一遞,“你猜雪兒在粥裏放了什麽?”
    段少陽低頭看去,隻見瑩白的米粥裏浮著點點金桂,清香撲鼻而來。不待他回答,漱玉已執起白瓷調羹,舀了滿滿一勺遞到他唇邊,“嚐嚐看?”
    他順從地俯身,溫熱的粥滑入口中,桂花的甜香頓時在舌尖綻放。
    “如何?”
    “甜而不膩,香而不濁,”段少陽細細品味著,忽而笑道,“倒像是把整個秋天的桂花都收在這一碗裏了。”
    “你們先將就著吃點兒,我去灶上再添兩個熱菜。”雪兒話音未落,耳尖已染上薄紅,指尖不自覺地絞著衣角。
    她偷眼瞥向院門,心中暗急:那人若再不來,今日這席麵怕是要鬧笑話了,這般想著,腳步已匆匆轉向廚房。
    恰在此時,院門處傳來三聲輕叩,未及應門,隨著木門“吱呀”一聲自行開啟。幾個係著粗布圍裙的婦人魚貫而入,手裏端著各色碗碟,笑聲卻比人先到了,“雪兒丫頭別忙活啦!”
    雪兒忙迎出門去,隻覺得眼前這些麵孔似曾相識,一時卻叫不上名來。正躊躇間,婦人們已熟門熟路地朝院中石桌走去,將手中菜肴一一擺開。
    為首的王嬸用圍裙擦著手,眼角笑紋裏都漾著暖意,“任公子早跟我們打過招呼啦,說今兒家裏要來貴客呢!”
    她說著掀開盅蓋,濃鬱的肉香頓時四溢,“昨兒任公子送來的野豬肉,我特意用老砂鍋慢燉了兩個時辰,這肉啊——”她說著用筷子輕輕一撥,酥爛的肉塊如花瓣綻開,琥珀色的肉汁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李家嫂子擺上青花魚盤,“任公子每回從鎮上回來,總不忘給左鄰右舍捎帶東西。前兒半夜,還送我家老太太去鎮上看腿疾呢。”
    蘇姨端的則是個鎏金邊大湯碗,碗中兩隻豬蹄紅亮如瑪瑙,濃稠的醬汁“咕嘟”冒著蟹眼泡。
    “這是用任公子前兒送來的山泉水燉的,加了老薑、黃酒,文火煨了一整宿。我們當家的說,這蹄髈燉得連骨頭都酥了......”
    她話音未落,豬蹄突然自己裂開,金黃色的膠質像蜜糖般拉出細長的絲。李家嫂子在旁邊“哎呦”一聲,“蘇姐把看家本事都使出來了!這蹄花湯的香味,把村口老黃家的狗都招來了!”
    雪兒望著滿桌佳肴,耳邊回響著任冰平日的叮嚀。她忽然明白,原來那人早已在這方天地間,為她織就了一張溫情的網。
    “各位嬸嬸......”她剛要道謝,王嬸親熱地挽住她手臂,“你放心,任公子早挨家挨戶打過招呼了,他這妹子啊,咱們可得當自家閨女疼!”
    待送走幾人,雪兒下意識望天,隻見日頭高懸的天空突然飛過一隻離群的雁,哀鳴聲刺破雲霄。
    雪兒忽覺臉頰微涼,指尖觸及才知有淚水已悄然滑落。她匆匆拭去,轉身走向灶間,案板上的菠菜還沾著晨露,她機械地摘著菜葉,嫩綠的葉脈間忽然多了一雙素手。
    “你竟不問問我腹中骨肉從何而來?”漱玉的聲音像一縷煙,輕輕飄進雪兒耳中。
    雪兒指尖微頓,轉身時已換上盈盈笑意,“正要向姐姐道喜呢。”
    “我搶了你青梅竹馬的表哥,你覺得這是幫你還是害你?”
    雪兒將擇好的菠菜輕輕放入竹籃,“若姐姐與表哥真心相悅,我自然替你們歡喜。”
    “若那個人注定不能是他......”漱玉忽然撫上小腹,目光穿過窗欞,落在院角那株孤零零的梅樹上,“其實嫁與誰,又有什麽分別?”
    雪兒手中的竹籃”啪“地掉在案板上,她望著漱玉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明白了什麽,“原來......你心裏一直裝著他?”
    漱玉低著頭,指尖在小腹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兒。她忽然抬頭,眼中含著水光,“那又怎樣呢?他眼裏從來隻有你。”
    雪兒胸口一陣發緊,沒想到她竟然為了斬斷段少陽對自己的執念,甘願將終身托付。
    “何必如此......”雪兒的聲音哽咽在喉間。
    漱玉卻輕輕笑了,“這樣......不也很好嗎?至少段少陽不會再糾纏於你。”她的聲音忽然輕得像一縷煙,“而他......也終於可以安心了,隻是......”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何時歸來?”雪兒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停頓良久,才又低聲道,“還是說......再也不會回來了?”
    漱玉卻刻意別過臉去,“我們可以在這裏陪你......或者,陪你一同回無極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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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雪兒突然上前,雙手緊緊攥住漱玉的肩頭,指節發白。她聲音顫抖著,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決堤,“為什麽連道別......都要借他人之口?”
    “或許......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漱玉話音未落,雪兒突然推著她便往外走。段少陽三人聞聲趕來,滿臉困惑,“這是怎麽了?”
    雪兒強撐笑意,“姐姐有孕在身,我這窮鄉僻壤實在不便招待。”她邊說邊將幾人一齊往外推,“你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三人麵麵相覷,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漱玉。段少陽與妻子眼神交匯間已然會意,上前想要拉住雪兒,“表妹......”卻被她輕巧避開。
    “表哥,不必多說了。”雪兒聲音輕柔卻堅決,將眾人推出門外。木門合上的瞬間,門閂落下的聲響格外清脆。
    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雪兒咬著手背無聲痛哭。淚水浸濕衣袖,比任何嚎啕都更撕心裂肺。
    遠處的山崗上,兩道身影靜立風中。
    “既然心意已決,不如早些啟程。”九王爺莫承淵負手而立,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們尋了你整整半年。”他轉頭望向任冰,眼中閃過一絲焦灼,“如今叛軍四起,各處接連失陷,百姓流離失所,你當真忍心坐視不理?”
    任冰突然低笑一聲,聲音裏帶著幾分蒼涼,“先前我曾多次上書,寶藏現世之日,便是天下大亂之時。可你們執意要尋,如今卻又......”
    莫承淵沉默片刻,忽然壓低聲音,“聖上有旨,此番若能平定叛亂,條件任你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山下院落,雪兒的身影正緩緩沒入屋內,“即便是......與公主和離。”
    任冰突然轉身,山風卷起他的衣袍,“李時將軍鐵骨錚錚,趙平安將軍用兵如神,如今都落得馬革裹屍的下場,”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你們憑什麽以為,我任冰一個區區六扇門捕頭,就能挽這狂瀾於既倒?!”
    莫承淵的佩劍在鞘中輕顫,“就憑五年前西北平叛時,你帶著三千輕騎夜渡黑水河,火燒連營,讓五萬叛軍不戰自潰。”他的聲音忽然低沉,“那一戰,你本可以封侯拜將......”
    任冰的左手突然撫上胸口,“可我答應過一個人......要與她共度餘生......”
    莫承淵的手重重落在任冰肩頭,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回憶倏忽閃回——二十多年前兩個總角小兒在禦花園習武的場景。
    “承淵......”任冰喉結滾動,喚的是兒時的稱呼。
    莫承淵眼底掠過一絲隱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任冰的肩頭,“你我總角相交,難道還不知......”山風卷起他未說完的歎息,“這亂世兒女,總要等海晏河清才配談長相廝守,這個道理......”
    “我豈會不懂。”任冰突然打斷他,“當年單槍匹馬闖敵營我都不曾皺眉,可如今......如今有了她,我才會怕,怕她夜半驚醒無人溫粥,怕她對著殘燈數更漏,更怕她......更怕她倔強到連忘了我都不肯。”
    莫承淵突然扳過他的肩膀,“來日方長!待山河重整,自有紅燭高照時。她既是你的軟肋——”他說著指尖重重點在任冰心口,“更是淬煉你性命的鎧甲。有這份牽掛,閻王殿前你也得給我掙條命回來!”
    任冰突然轉身,一口鮮血染紅胸前衣襟,山風拂過,吹散了他臉上未幹的淚痕。
    雪兒蜷縮在床榻上,懷裏緊抱著任冰留下的那件靛青色外袍。衣上仍殘留著他慣用的鬆木香,可如今,那氣息一日淡過一日,就像他這個人,明明昨晚還在她眼前笑著,轉眼間竟已無處可尋。
    鄰居們送來的飯菜在桌上涼了又熱,熱了又涼。王嬸熬的雞湯凝出一層琥珀色的油膜,李嫂蒸的桂花糕漸漸變得幹硬,蘇姨燉的冰糖雪梨也蒙了層薄灰。
    雪兒隻是側臥在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任冰舊衣的胸口處——那裏有道細小的裂痕,是銀簪留下的印記,後來他還笑著哄她,“不過劃破件衣裳,也值得你掉眼淚?”
    她的唇瓣早已幹裂出血,可舌尖嚐到的鐵鏽味卻讓她恍惚想起——大婚那日任冰嘴角滲血的模樣。
    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胸腔生疼,可這疼痛竟讓她有種詭異的慰藉:至少這樣,她才能確定自己還活著。
    “丫頭,好歹喝口水......”王嬸紅著眼眶將茶盞硬塞進她手裏,卻被她輕輕推開。茶盞翻倒,浸濕了枕畔那本《南華經》——那是任冰臨行前夜,就著搖曳的燈燭,一字一句為她詳解的篇章。
    墨跡遇水暈染,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箴言,化作了斑駁的血淚模樣。
    窗外日影西斜,暮色漸沉,斑駁的光影在紗帳上流轉。雪兒靜靜地躺著,目光渙散地望著帳頂,思緒卻早已飄回隱月穀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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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任冰總是那般體貼入微。每當她因練劍而手腕酸疼時,他總會不動聲色地備好藥酒,在夜深人靜時輕輕為她揉開淤血。他的掌心溫熱,力道恰到好處,偶爾抬眸時,眼底還藏著幾分心疼。
    她想起他心思何等縝密。有次她不過隨口提了句“這裏什麽都好,就是吃不著城南的桂花糕了”,次日清晨,睡榻旁便多了個油紙包。後來才知,他竟連夜往返八十裏,就為讓她嚐到最新鮮的那一籠。
    他還總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若她眉間稍蹙,他便會變著法子逗她展顏——有時是親手燉煮的一碗魚肉羹;有時是隨手雕刻的木簪;有時......什麽也不必做,隻需一個溫柔含笑的眼神,便足以令她心頭的陰霾盡散。
    枕畔的玉簪突然滾落,清脆的聲響將雪兒驚醒。她怔怔望著地上斷成兩截的簪子,這才驚覺——那些溫柔繾綣的過往,如今竟成了最蝕骨的毒藥。
    她忽然想起離穀前夜那個荒誕的夢和痛心的故事——
    月色如洗的梅林裏,任冰的身影漸漸化作流風,任她如何追趕,指尖隻能抓住幾縷飄散的衣角。
    他輕撫她的發梢安慰著,“傻丫頭,夢裏都是反的。”
    “你若敢學那青霜......”
    “傻姑娘,我怎舍得讓你踏遍山河?你隻需在無極幫的梅樹下溫一壺酒,待酒香飄過第三個時辰,我自會翻牆來偷。”
    而消失前那夜,任冰的反常此刻想來字字錐心——
    他緊緊箍著雪兒的腰肢,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裏,力道大得幾乎令她喘不過氣。
    溫熱的唇貼在她耳畔,吐息卻比寒潭更涼,“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話音未落便被她嗔怪著打斷,那時他眼底翻湧的痛楚,分明是訣別時才有的絕望。
    雪兒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原來那些溫柔的謊言,那些未竟的承諾,早在那夜就寫好了結局——而她竟天真地以為,不過是一次尋常的玩笑而已。
    她猛地從床榻上坐起,青絲散亂地披在肩頭,眼中卻驟然清明。雪兒一把掀開棉被,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卻渾然不覺寒意。
    她的手指微微發顫,卻利落地係好衣帶,將那件任冰最愛的月白色裙衫匆匆套上。發髻來不及挽,隻用一根木簪草草固定——那是任冰親手雕的,簪尾一朵小小的梅花,像是他含笑的眼睛。
    雪兒抓起桌上的酒壺,指尖觸到冰涼的瓷麵時,心頭卻驀地一熱。
    ——回無極幫去。
    木門“吱呀”一聲洞開,晨霧如紗,遠處的山巒在朦朧中若隱若現。雪兒頭也不回地踏入薄霧,素白的裙裾在風中翻飛,宛如一隻振翅的鶴。
    她不曾回頭,卻仿佛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還有那人帶著三分無奈七分寵溺的低語,“你這丫頭,總是教人放心不下......”
    霧氣沾濕了她的睫毛,卻遮不住眼中灼灼的光。
    這一次,她要在梅樹下溫好他最愛的梨花白,備好他慣用的青瓷盞,連他最愛倚著的那塊青石都要擦得幹幹淨淨——
    她一定要等到他,等他如約而至,等他來偷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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