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悟來原是夢中夢 錯把新孽續舊孽

字數:3897   加入書籤

A+A-


    宮牆轉角處,禁衛的靴聲終於消散在九曲回廊盡頭。
    雪兒朱唇微啟,正欲繼續未盡之言,忽見一名小黃門踏著碎步疾趨而來,在十步外穩穩立定。
    那內侍低眉順目,先對任冰行了個標準的武人抱拳禮,右手成拳左手覆其上,肘部微曲與胸齊平,“任大人金安。”
    繼而轉向雪兒時手勢忽變,雙手交疊置於腹前,拇指相抵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雪兒姑娘妝安。”
    任冰眸光微閃,左手虛抬,“公公免禮,不知公公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回大人話,”小黃門保持著恭謹的姿勢,“公主殿下請雪兒姑娘往椒房殿敘話。”
    任冰玄鐵護腕下的手指驟然收緊,他不動聲色地上前半步,“巧了,本座正要去向公主請安......”
    “大人恕罪。”小黃門突然從袖中捧出鎏金令牌,“聖上口諭,請大人即刻至禦書房議事。”
    任冰側首凝視雪兒,卻見她唇角微揚,眸中閃過一絲令人安心的篤定。她輕抬皓腕,將鬢邊一縷散落的青絲別至耳後,從容對小黃門道,“有勞公公引路。”
    小黃門立即躬身退後半步,右手平展作引路狀,“姑娘請隨奴婢這邊走。”
    雪兒隨著小黃門穿過重重宮闕,來至椒房殿內。殿中沉水香嫋嫋,珠簾半卷,映著窗外疏落的日光。
    隻見長樂公主正輕拍著懷中嬰孩,口中哼著小調。那孩子——不足周歲的景行已然睡熟,粉嫩的小臉還帶著未幹的淚痕。公主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入鎏金搖籃,又細心地掖好錦被,這才轉身。
    “雪兒!”公主眉眼間盡是歡喜,竟快步迎上前來,一把握住雪兒的雙手,“可算把你盼來了。”她指尖微涼,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暖意,拉著雪兒往臨窗的繡墩走去。
    “快嚐嚐這新貢的蒙頂茶,本宮可是特意為你留的。”公主親自執壺斟茶。
    雪兒被公主按坐在臨窗的繡墩上,雙手捧著越窯青瓷茶盞,淺啜一口,茶香沁入心脾,“蒙頂甘露?這茶果然清冽爽口。”
    公主執起繡著金鳳的帕子,在她鬢角虛拂了拂,“本宮知道你愛喝淡茶,特意讓他們少放了三片茶葉。說起來,咱們相識這些時日,竟還不知你年歲幾何?家鄉何處?”
    雪兒指尖在杯沿輕劃,青瓷映得她指甲如貝,輕聲回道,“回殿下,在下今年二十有一,祖籍八脈山。”
    公主又再為她添了茶,執壺的手微微一顫,茶水在杯中蕩出細紋,“那與任捕頭是......”
    雪兒抬眸,不解公主為何明知故問。東海之戰先前傳遍朝野,任冰想必早已說過,她隻得簡略道,“我與他初遇是在東海。”
    “啊!”公主忽然撫掌,“對,本宮記起來了,那年他奉了父皇之命剿滅逆鱗,聽說是被姑娘從龍王爺手裏搶回來的呢 。”
    雪兒耳尖驀地緋紅,眼前浮現出東海深淵的暗流——那人玄甲破碎卻執劍擋在她身前,血霧在海水中綻開如花。
    “是......是他護我在先。”她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上的冰裂紋,聲音越來越低,“逆鱗的尾鰭掃來時......他本可以躲開的。”
    雪兒說著,眼神變得悠遠,琥珀色的瞳孔裏卻分明映出另一個人的身影,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帶著三分心疼,七分驕傲,那是一個女子看向崇拜的英雄時才有的神情。
    睫毛輕顫間,似乎又看見二人入海與逆鱗決戰時刻,那人渾身浴血卻依然挺直的背影。他明明可以避開那一擊,卻偏偏轉身將她護在懷裏,任由逆鱗的尾鰭在他背上撕開一道猙獰的傷口。
    公主凝視著雪兒漸漸柔和的麵容,忽然輕笑一聲,指尖輕輕敲擊著案幾,“你可知道......本宮有時真羨慕你。”
    雪兒抬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殿下何出此言?”
    “你與任冰,兩心相印,生死與共。他為你赴湯蹈火,你為他甘入險境。這樣的情意,本宮這輩子……怕是求不得了。”
    公主說著忽然傾身向前,聲音裏多了幾分蠱惑,“若本宮用這金枝玉葉的身份與你交換,你可願意?”
    雪兒神色未變,隻是輕輕放下茶盞,“殿下說笑了。”
    公主挑眉,“怎麽?你不信?”
    雪兒搖頭,唇角微揚,“不是不信,而是……身份、地位、權勢,皆如浮雲。情之一字,難能可貴之處便是在此,若需交換,若可交換,便已不是情了。”
    公主怔住,隨即苦笑,“浮雲?可這浮雲,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之物。”
    雪兒目光澄澈,聲音輕緩,“殿下可曾見過鴻雁羨慕錦鯉?一個翱翔九天,一個悠遊深潭,本就各得其所。若是強行易位,不過是徒增煩惱。”
    公主沉默良久,低喃,“可若本宮……偏要做那隻潛水的雁呢?”
    雪兒輕輕一歎,“那便會溺斃於水中,既失了翱翔之樂,又不得暢遊之趣。”
    公主望著窗外飄落的海棠,久久不語。最終低笑一聲,帶著幾分釋然,“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比大相國寺的老和尚更通透呢。”
    雪兒垂眸淺笑,“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
    景行在搖籃中翻了個身,咿呀夢囈。公主回頭望去,眼中執念漸散,唯餘一抹淡淡的悵然。
    她忽然起身,朝雪兒深深一福,“本宮......欠你一句道歉。”
    公主聲音微顫,“都怪本宮執念太深,先前不知他早已心屬於你,說了許多糊塗話,做了許多無法挽回的荒唐事......”
    雪兒慌忙起身欲還禮,卻被公主一把握住雙手,那雙常年養尊處優的手此刻冰涼徹骨,力道卻大得驚人。
    公主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生在帝王家,自幼錦衣玉食,萬人俯首。本宮曾天真地以為,這世間萬物,包括情愛,隻要本宮想要,就沒有得不到的。”
    她說著鎏金護甲在案幾上劃出細小的刻痕,“本宮以為,憑著這份尊貴,憑著這份執著,再堅硬的寒冰也能融化。直到遇見那個寧折不彎的人,才懂得,原來這世上最珍貴的,恰恰是強求不來的真心......”
    窗外忽有宮人經過,公主猛地收聲。搖籃裏的景行“咿呀”一聲,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又沉沉睡去。
    公主的目光在嬰孩臉上流連片刻,猛地轉身攥住雪兒雙手,眼中泛起一層水霧,聲音微微發顫,“本宮知道錯了,這稚子便是上天對本宮任性妄為的懲罰。”
    她說著將雪兒的手握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入對方肌膚,“除了你與他,此事絕不可讓第四人知曉。在父皇眼中......這孩子必須永遠是本宮與任冰的......血脈。”
    公主的目光移向案頭明黃的聖旨,那是賜封景行為世子的詔書。
    “殿下可知......”雪兒輕聲問道,卻在觸及公主絕望的眼神時驟然噤聲。
    “他的父親?”公主突然慘笑,聲音輕得幾不可聞,“自然是任冰任捕頭......”她機械地重複著,仿佛在背誦救命咒語,“隻能是任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