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曆劫方知身是客 相攜始悟月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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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兒邁出椒房殿的那一刻,盛夏的驕陽如熔金般傾瀉而下。她下意識抬手遮眼,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朱紅宮牆上蜷縮成小小一團,最終被錦靴踏碎。
景行紅撲撲的小臉仍在眼前晃動,與記憶中任冰執劍立於血泊中的身影漸漸重疊。公主那句“他的父親必須是任冰”如同附骨之疽,在耳畔反複回蕩。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密旨的龍紋暗繡,“你要做翱翔九天的鷹隼......還是與我同遊江湖的遊魚?”
宮牆外忽然傳來禁軍操練的號子聲,那鏗鏘節奏像極了他教她認星鬥那夜,嶺南軍營傳來的鼓點。
雪兒驀地僵住。
她終於明白,自己拚命想帶他逃離的廟堂,或許正是這個男人願意以血肉築就的信仰。那道用性命換來的恩典,原來才是最殘忍的束縛。
“該由他......自己選的。”
她素手猛地攥緊,最終隻是將聖旨更深地藏進了暗袋。
雪兒轉過朱漆廊柱時,正見任冰從禦書房內踏出。盛夏的驕陽自飛簷傾瀉而下,為他周身鍍上一層耀目的金邊。
他逆光而立,緋色羅袍上的雲雁紋在日光下栩栩如生,腰間“寒鴉劍”的劍穗隨步伐輕晃——那上麵綴著的,正是與她劍穗成對的相思豆。
風過回廊,吹散了他衣襟上沾染的龍涎香。
任冰拾級而下,靴底踏在青石台階上發出沉穩的聲響。他忽然抬眼,隔著十二級台階與雪兒四目相對。
雪兒不自覺地提起裙裾,錦靴踏著石階上碎裂的光影疾步而上。發間金簪的流蘇劇烈晃動,墜著的珍珠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清響,宛如簷角被驚動的風鈴。
五級台階——任冰眸色驟然一深,瞥見她眼尾未消的緋色,腳下步伐頓時亂了章法。
三級台階——她聞到他袖間熟悉的鬆木香。
最後一級——他的手掌已先於思緒伸出,虛扶在她肘側。指尖將將觸及輕紗,又克製地停在毫厘之外。可那灼熱的溫度,早已透過蟬翼般的紗料烙在她肌膚上。
“公主她,可曾為難於你?”任冰柔聲問道,他腕間暴起的青筋,暴露了方才在禦書房壓抑多時的焦灼。
雪兒聞言忽地抿唇一笑,眼中漾起一泓清泉般的柔光。她輕搖螓首,纖指在他掌心飛快地一觸即離,像蜻蜓點過春水。
“等我片刻。”她提著裙裾繞過任冰,錦靴踏在禦階上竟比方才更急三分。
任冰怔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她觸碰的白梅香。他望著那道身影穿過朱漆殿門,日光為她輪廓描上金邊,宛如一幅流動的仕女圖。
禦書房內突然傳來茶盞輕叩的聲響,接著是皇帝罕見的朗笑——這丫頭竟連通報都省了。
雪兒剛踏入禦書房,便見聖上正執朱筆批閱奏折,聞聲抬眸,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怎麽?”聖上擱下禦筆,明黃衣袖拂過案上那封墨跡未幹的《乞致仕狀》,“朕已準了任卿所請,歐陽姑娘還不放心,硬是要朕再親口說一遍麽?”
雪兒盈盈下拜,卻忍不住抬眼偷覷。隻見禦案一角擺著任冰的總捕頭令牌,“民女不敢,隻是......”她聲音輕軟,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隻是什麽?怕朕反悔?”聖上忽然一笑,指尖輕扣案幾,“先前在靈感塔頂的約定,朕記得清楚。你助朕‘清君側’,朕便允任卿去留自便。”
他忽然起身,鎏金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今九王在寒山寺靜修,長樂也未受損傷,這已是最好的結局。你的承諾已然兌現,該朕履約了。”
聖上說著緩步走下玉階,在雪兒身前站定,“說吧,還想要什麽賞賜?是江南的宅院,還是......”
雪兒突然深深叩首,“民女想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讓任捕頭繼續留任京師。”
聖上身形一頓,聲音裏透著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民女請陛下準任捕頭留任。”雪兒抬頭,眼神澄澈。
“有意思。”聖上突然輕笑,轉身拾起案上那封辭呈,“任卿方才遞上辭呈時,可是說‘願攜眷歸隱’。”他的指尖在“眷”字上重重一點,“朕原以為......你們是商量好的。”
“攜眷......歸隱?”
雪兒呼吸一滯,耳邊驀地響起方才在禦階之下,任冰那句未竟的話語。他那時眼底含笑,欲言又止的模樣,原是要告訴她這個決定——他竟願為她舍棄半生功名,拋下廟堂榮辱,隻求與她攜手歸去。
而她怎能如此自私?
任冰生來就該是立於朝堂之巔的棟梁,是執劍護佑山河的英傑。若為她隱退江湖,那柄曾斬逆鱗、定風波的長劍,終將在歲月裏鏽蝕鋒芒。
雪兒聲音微顫,卻字字清晰,“民女懇請陛下成全任捕頭報國之誌。”
聖上緩緩落座於龍椅之上,指尖輕撫著案頭那方和田玉鎮紙。玉上\"製怒\"二字已被摩挲得溫潤透亮,在燭光映照下泛著柔光。
“朕這一生......”他長歎一聲,這才開口,聲音卻忽然哽住,目光落在殿角那盆將敗的海棠上,“最大的過錯,便是執意賜婚,害了長樂。”
他抬眼看向雪兒,眼中浮現出少見的溫和,“如今見你二人兩心相悅,朕本想著......”
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輕笑,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倒是朕多事了。封官你不要,賜婚你也不受,朕這個皇帝,竟猜不透一個小姑娘的心思了......”
聖上擺擺手,“罷了,你們且回去好生商議。本月十八,是昭蘅的冊封禮,待禮成之後......”
“淩姐姐?”雪兒驚呼出聲,隨即意識到失禮,急忙以袖掩口。
聖上眼角眉梢突然染上少年般的局促,手指輕輕叩著案上那本《山海經》,“難得她......不計前嫌。這深宮裏,終究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恭喜陛下喜得良緣!”雪兒眉眼彎彎,拱手一禮,腳步卻已迫不及待地向後退去。
她像隻輕盈的燕子,三兩步便退到殿門處,“民女告退!”話音未落,人已旋身而出。
任冰正在廊下負手而立,忽見一道身影如飛鳥投林般撲進懷中。他連忙伸手接住,卻被撞得後退半步,“什麽好事,這般歡喜?”
“陛下要給淩姐姐行冊封禮了!”雪兒仰起臉,眼中盛滿碎金般的陽光。
任冰低笑,指尖拂過她鬢邊散亂的發絲,“一向淡泊名利的歐陽女俠,何時在乎起這些虛名了?”語氣裏帶著溫柔的揶揄。
“才不是為這個......”雪兒耳尖倏地染上緋色,像極了殿角那株海棠,“淩姐姐現在何處?我得去道賀。”說著便要拉他前行。
任冰突然收臂一攬,將她輕盈地帶回身前。眼底流轉著星河般細碎的光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隱秘的歡愉,“不急,先陪我去個地方。”
“去......”雪兒剛要詢問,忽覺指尖被溫柔包裹。任冰骨節分明的手指穿過她的指縫,十指相扣時,他的拇指指腹若有似無地蹭過她手背的肌膚,像春風拂過新柳,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西沉的落日將二人身影斜斜投在宮牆上,交疊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轉角那株百年海棠下。
滿樹繁花在晚風中簌簌作響,落英繽紛間,兩匹駿馬正不安地踏著蹄子——
追風的鞍側掛著他們舊年隱居江湖時慣用的水囊,而旁邊黑玫瑰的鞍橋上,卻多了個精巧的湘妃竹筒。
筒身纏著紅線,竹節天然的斑紋間,隱約透出幾分清甜的果香,似有若無地撩動著人的嗅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