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扶著馬鞍緩轡走近，指尖摩挲著鮫綃鞍上的暗紋——那是陳如玥親手繡的並蒂蓮，針腳細密得能藏住十年光陰。作為鎮北將軍府的嫡女，她自小跟著父兄在演武場摸爬滾打，見慣了刀光劍影裏的肝膽相照，卻唯獨看不懂深宅大院裏的情絲婉轉。
    記得那年元宵，陳如玥攥著半塊融化的糖糕站在回廊下，望著漫天孔明燈歎氣的模樣，像極了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蝶。"又想你那竹馬哥哥了？"她當時用馬鞭挑起燈籠穗子，燭火在陳如玥眼底晃出細碎的光，卻隻換來聲輕不可聞的歎息。後來無數個暮春午後，她總見好友對著案頭的《塞北風物誌》發呆，指尖撫過"胡馬依北風"的注腳，硯台裏的墨汁都凝成了霜。
    今日初見林幻城，他立在馬場圍欄旁，月白長衫沾著幾點草屑，倒像從畫裏走出來的謫仙人。直到驚馬驟起，他擲出苜蓿籽的刹那，張雲才看見他眼底閃過的冷銳——那是久經風沙的人獨有的鋒芒，像塞北戈壁上的孤狼，既溫柔又凜冽。
    "如玥。"她勒住青驄馬，石榴紅箭袖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腕間與陳如玥成對的纏絲銀鐲，"方才驚馬時，你瞧他眼裏有什麽？"
    陳如玥正低頭替踏雪整理鬃毛，耳尖還沾著方才替張雲包紮時蹭的藥香。"眼裏？"她指尖頓了頓，想起林幻城俯身安撫青驄馬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像振翅欲落的蝶，"大概是...像極了十歲那年，他替我追回驚跑的兔子時的眼神。"
    張雲忽然輕笑，馬鞭梢卷起片落葉，啪地打在陳如玥肩頭："傻丫頭，我瞧著倒像我爹帳下的先鋒將，見著要護的人時，眼裏燃著的那簇火。"她翻身下馬，靴底碾碎了片曬幹的苜蓿，"當年你抱著他送的木雕小馬哭了整宿，我還以為你中了邪——如今倒明白了。"
    陳如玥抬頭，正撞見張雲眼裏促狹的光。遠處林幻城正與海辛說著什麽，指間轉著枚撿來的舊馬蹄鐵，陽光穿過他掌心的紋路，在地上投出蛛網般的影子。十年前那個總跟在她們身後的小少年，如今已生得肩寬背厚，袖口露出的小臂覆著層淡金的薄汗，像被陽光吻過的麥秸。
    "這家夥..."張雲忽然伸手勾住陳如玥的肩膀，鼻尖嗅到好友發間殘留的沉水香，"方才替驚馬抹藥時，我留意到他左手虎口有道疤。你記不記得，那年他爬樹替你摘風箏，摔下來時蹭的？"
    陳如玥猛地抬頭，記憶裏那個夏日忽然清晰起來：蟬鳴聲震得人發昏，林幻城攀在槐樹最高處，白衫被風吹得鼓脹，像隻想要展翅的鶴。風箏掛在枝椏間，金線穗子掃過他臉頰，留下道淡淡的紅痕。"後來你用帕子替他包紮，還被夫人罵"不成體統"。"張雲的聲音混著馬蹄聲，將往事揉成顆薄荷糖，涼絲絲地漫進心尖。
    "如玥。"張雲忽然正色，指尖捏住好友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遠處的身影，"你瞧他替馬揉按耳朵的樣子，像不像當年給你揉崴了的腳踝？"陳如玥的臉驀地紅透，想起昨夜在燈下，他替自己調整馬鐙時，指腹擦過她足背的觸感，像片羽毛輕輕拂過心湖。
    "要我說啊..."張雲鬆開手，從腰間解下酒囊灌了口，辛辣的酒香混著風撲來，"能把十年前的疤養得這麽妥帖的人，總歸差不了。"她望著林幻城轉身時被風吹起的衣角，忽然輕笑出聲，"當年你在他窗下埋的那壇梅子酒，如今該啟封了吧？"
    陳如玥低頭撥弄踏雪的鬃毛，卻見那馬忽然溫順地蹭她手心。遠處傳來林幻城的呼聲，他手裏舉著朵剛摘的野薔薇，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陽光落在他發梢，將少年時的柔軟弧度，釀成了如今讓人移不開眼的璀璨。
    "知道嗎？"張雲忽然湊近，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方才驚馬時，他眼裏隻有你。"陳如玥猛地抬頭，正看見林幻城穿過苜蓿花田走來，衣擺掃過的花叢裏，驚起幾隻藍蝶。他掌心的薔薇遞來時，花莖上的刺擦過她指尖，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真實。
    風卷著馬場的喧囂掠過，陳如玥忽然想起那年燈會，林幻城擠過人群遞給她的糖畫——龍身蜷曲間，藏著顆快要滴落的糖珠。如今他眼底的光，比那糖珠更亮，更暖，像團燒了十年的火，終於在重逢時，將她整個人都烘得發燙。
    "如玥，"張雲的聲音裏帶著少見的柔軟，"有些東西啊，兜兜轉轉十年還在原地，便該好好珍惜。"她轉身翻身上馬，馬蹄踏碎了滿地金光，"明日我讓人送兩壇好酒來，就當是給你們的...改口費。"
    陳如玥攥著薔薇的手忽然收緊，花瓣簌簌落在林幻城遞來的帕子上。他指尖替她拂去鬢角的草屑，動作輕得像在觸碰件易碎的瓷器。遠處牧馬人開始趕馬歸廄，群馬踏起的煙塵裏，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原來有些惦念，從來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刻在骨血裏的，非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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