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這些聲音,死得不夠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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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趙衛國在孫子的婚禮上,聽到新人播放了一首定製的音樂,前奏采樣,是三聲電鈴後,一聲咳嗽……
趙衛國在孫子的婚禮上,那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新郎新娘站在台上,那叫一個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司儀激情澎湃,恨不得把祖墳冒青煙都喊出來。
音樂響起,是小兩口定製的,據說花了重金,融合了各種潮流元素。
前奏還算正常,什麽電子合成器,人聲采樣,聽得趙衛國直皺眉頭,心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花裏胡哨。
可到了高潮部分,突然,毫無征兆地,一段刺啦刺啦的掃帚劃過地麵的聲音,猛地插入進來,就像指甲撓黑板,那叫一個酸爽!
全場瞬間安靜了一秒,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新郎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對著話筒喊:“這是網紅采樣,叫‘甘肅老丈人掃婚房’,大家都說接地氣!”
趙衛國看著台上笑得前仰後合的年輕人,又看看周圍不明所以,跟著傻樂的賓客,心裏五味雜陳。
敬酒的時候,他走到音響旁邊,拿起一根筷子,輕輕地在話筒上敲了三下——哢、哢、哢。
音樂驟然停止了一秒,緊接著,一段從未有人聽過的混音,如同幽靈般浮現:風鈴清脆,鍋蓋碰撞,間或夾雜著孩子模模糊糊的哼唱。
dj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在調音台上操作,額頭上的汗珠都下來了。
“誰切的?誰切的音源?”他聲音都變了調。
沒人應聲,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而此刻,千裏之外,甘肅民樂縣,老吳顫巍巍地把一盤嶄新的磁帶塞進那台老掉牙的錄音機裏,用他那顫抖的手,在封麵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字:“它學會自己找了。”
老吳屋簷下的錄音帶,終究是沒能逃過一場瓢潑大雨的洗禮。
三盤磁帶,外殼都泡得發脹,裏麵的磁帶更是像一團亂麻,根本沒法用了。
老吳倒也沒太在意,既沒心疼,也沒想著再去補錄。
“哎,沒了就沒了吧,反正…也夠本了。”他自言自語著,嘴角咧出一個莫名的笑容。
接下來,老吳做了一件讓全村人都摸不著頭腦的事。
他把剩下的那些磁帶,一股腦兒地全剪成了碎片。
那可不是隨便剪剪,而是剪得細碎,碎到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然後,他又找來一些廢紙,搗爛成紙漿,把那些磁帶碎片,均勻地混了進去。
老吳的手很巧,搗鼓了幾天,居然真的用這些“特殊材料”,壓製成了一疊粗糙的手工紙。
紙張帶著淡淡的鐵鏽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顆粒感,顏色也灰撲撲的,實在算不上好看。
老吳把這疊紙,送到了村小學。
“給孩子們畫畫用吧。”他笑嗬嗬地對老師說。
一個月後,村小學的美術課上,一個孩子交上來一幅塗鴉。
那畫畫得歪歪扭扭,線條也亂七八糟的,但仔細一看,依稀能辨認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叮咚三下”。
更讓人驚訝的是,畫的背麵,竟然用鉛筆,隱隱約約地印出了半行蠟筆字跡——那是當年趙衛國燒毀文件時,殘留的摩斯密碼痕跡。
林小滿最近忙得焦頭爛額。
她策劃的“無聲紀念碑”項目,終於進入了實質性階段。
所謂“無聲紀念碑”,就是要在城市的中心公園地下,埋設一組特殊的共鳴腔體。
這些腔體,不會播放任何預先錄製的聲音,隻會捕捉、放大、共鳴來自地麵的震動,也就是市民日常的腳步聲。
“我們紀念的,不是某個人,或者某個事件,而是人們曾經踩過的這片土地。”林小滿在項目方案裏這樣寫道。
這個想法很新穎,也很前衛,但同時也麵臨著巨大的阻力。
“沒有視覺呈現,怎麽能叫紀念碑呢?”審批會上,一位領導質疑道,“老百姓又看不到,那這錢不是白花了嗎?”
林小滿據理力爭:“聲音也是一種記憶,一種曆史。而且,無聲,更能引發人們的思考和想象。”
她甚至有些激動:“我們已經習慣了用眼睛去看,卻忘了用耳朵去聽。這個城市,每天都在發生著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我們又有多少人,真正留意過呢?”
最終,林小滿的堅持打動了評委,項目終於獲得了批準。
項目獲批的當天晚上,林小滿獨自一人,偷偷地來到了民樂縣的靜音亭。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
靜音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裏,仿佛一個被時代遺忘的角落。
林小滿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裏麵裝著最後一卷cdr。
這是她多年來收集的,關於聲音的全部記憶。
她沒有在光盤上做任何標記,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隻是默默地走到靜音亭的基座旁,挖了一個小坑,然後,把那卷cdr,小心翼翼地埋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樣,就都結束了吧。”她輕聲說道。
第二天清晨,陳伯像往常一樣,來到靜音亭掃地。
他拿起掃帚,慢慢地清掃著地上的落葉。
突然,他感覺到腳下的地麵,微微震動了一下。
很輕微,幾乎難以察覺。
但陳伯還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起頭,看向了亭子中央的鐵架。
鐵架紋絲不動,沒有任何異常。
但陳伯總覺得,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他走到鐵架旁邊,輕輕地敲了一下。
“鐺——”
聲音很沉悶,像是被什麽東西托住了一樣。
周曉芸最近很煩躁。
作為省非遺評審委員會的秘書,她每天都要處理大量的申報材料。
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老生常談的項目,什麽剪紙、刺繡、泥塑,幾乎沒什麽新意。
但最近,一份申報材料,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份材料,是關於“城市環衛工掃地節奏流派”的。
申報人認為,環衛工人的掃地節奏,是一種獨特的城市聲音,一種正在消失的文化遺產,應該加以保護和傳承。
這個想法,在評審會上,遭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嘲笑。
“這簡直是胡鬧!”一位專家怒斥道,“掃地有什麽好傳承的?難道以後還要專門成立一個‘掃地協會’嗎?”
“就是,就是,簡直是浪費公共資源!”另一位專家附和道。
周曉芸看著那些義憤填膺的專家,心裏感到一陣陣的失望。
“如果我們連勞動的聲音都聽不見,那我們還談什麽傳承?”她在會上,忍不住反駁道。
但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了嘈雜的爭論聲中。
最終,“城市環衛工掃地節奏流派”的申報材料,毫無懸念地被否決了。
但周曉芸並沒有放棄。
她私下找到評審會的錄音,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把那些專家的發言,一句一句地剪輯下來,製作成了一份特殊的“失敗檔案”。
然後,她把這份“失敗檔案”,默默地寄給了全國三十個基層文化站。
在每一份檔案的末尾,她都附上了一句話:“這些生音,死得不夠安靜。”
陳伯已經八十二歲了,身體越來越差,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每天都堅持掃地了。
村民們都很敬佩他,自發地組織起來,輪流接替他,負責靜音亭的清掃工作。
每個人掃地的習慣不同,節奏也各異,有快有慢,有輕有重。
但大家都自覺地遵守著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掃完一次地,都要到亭子中央,敲三下鐵架。
老吳也老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了。
但他仍然每天都堅持維護著那台老舊的錄音設備。
不過,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刻意地去調整、修正那些聲音。
相反,他把所有電路標識都拆掉了,讓接線全憑手感。
有人好奇地問他:“吳叔,這要是壞了,我們怎麽修啊?”
老吳隻是笑笑,慢悠悠地說:“聽它想怎麽響,就怎麽修唄。”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很大的風。
靜音亭裏的銅鍋,被風吹得嗡嗡作響,發出一種低沉而悠長的聲音。
突然,那些銅鍋的聲音,竟然自動地拚湊成了一段奇特的旋律。
那旋律,是許母哼唱的搖籃曲,是孩子們跳繩時發出的歡笑聲,是電飯煲煮飯完成時發出的提示音……
三種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
這段旋律,從未被錄入,也從未被編輯。
它是自然而然地產生的,就像靜音亭本身一樣,充滿了偶然性和可能性。
它學會自己找了。
趙衛國看著窗外,眼神有些迷離。
他緩緩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
“爸,您想什麽呢?”他的兒子輕聲問道。
趙衛國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孫兒推門進來,輕聲問道:“爺爺,靜音亭還在嗎?”
趙衛國看著他,眼神閃爍不定,仿佛在回憶著什麽。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他依舊沒有回答,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趙衛國不行了,彌留之際,孫子湊到跟前,小心翼翼地問:“爺爺,靜音亭…還在嗎?”
他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像是要說話,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兒子趕緊遞過紙筆,老爺子手抖得厲害,費了老勁,才在紙上劃拉出三點、一橫——滴、滴、滴、噠。
寫完,人也斷了氣。
葬禮那天,甘肅來的老吳一身素衣,誰也不認識,隻是默默地把那張寫著“三短一長”的紙,疊成一隻歪歪扭扭的紙船,放在村頭的小溪裏,任其漂流。
頭七剛過,林小滿在省台直播,講著講著,突然畫麵一黑,聲音全無。
整整十秒,隻有電流的“滋滋”聲,和背景裏若有若無的水流聲,像是在訴說著什麽。
省非遺評審會的周曉芸,正襟危坐,口若懸河。
突然,耳機裏傳來一片死寂,她手一抖,筆尖在文件上劃出一道刺眼的黑線。
同一時刻,民樂縣靜音亭。
陳伯斜靠在亭柱旁,眯著眼,抽著旱煙。
一陣風吹過,新換的鐵絲標尺發出“嗡”的一聲輕響——像一聲遲到的應答,又像一次永無止境的啟程。
他掐滅煙頭,望著溪流的方向,喃喃自語:“要下雨嘍……”
老吳在溪邊,已經蹲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