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榮國府的高牆還沉浸在濃墨般的夜色裏。守夜的婆子們裹緊了棉襖，三三兩兩聚在角門處烤火，銅盆裏的炭塊劈啪作響，映得她們昏昏欲睡的老臉忽明忽暗。
    "要變天了。"李嬤嬤朝手心哈著白氣，忽然聽見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
    一輛灰布篷馬車靜悄悄地駛出西角門。趕車的馬夫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馬車經過時帶起一陣冷風，吹得火盆裏的炭星子四濺。
    "作死的..."王媽媽的罵聲戛然而止。她眯起昏花的老眼，隱約看見車窗簾子掀起一角——是環三爺那張蒼白的臉！少年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眸光卻比這初冬的晨霧還要冷。
    賈環輕輕放下車簾。袖中的指尖微微發顫，不知是凍的還是...他搖搖頭，摸出懷裏溫著的銅手爐。掀開蓋子，炭火早已熄了，就像這偌大賈府裏，從未給過他一星半點的暖意。
    "爺，前頭要過閘了。"掃墨的聲音從車轅傳來。
    顛簸間，一塊硬物硌到了賈環的腿。是那方青石硯台——趙國基昨夜偷偷塞給他的，說是..."好歹是個念想"。賈環冷笑，指腹摩挲著硯底淺淺的刻痕——那是去年他在族學考了頭名，賈政隨手賞的。
    馬車忽然劇烈顛簸了一下。外頭傳來馬夫的咒罵聲和孩童的嬉笑——原來是一群乞兒在路邊放爆竹。賈環閉了閉眼，這些鮮活的熱鬧永遠與他無關。就像今晨離開時，正院那邊隱約飄來的笑聲...定是寶玉又在承歡膝下了吧？
    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文書——王舉人親筆寫的薦書，最後蓋著賈政的私印。墨跡猶新，卻像是烙在他心頭的一道陳年舊傷。
    "嘎嘣"——第三串佛珠也斷了。
    檀木珠子劈裏啪啦砸在金磚地上，有一顆直滾到門邊小丫頭腳邊。那小丫頭唬得撲通跪下，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麵，不敢抬頭。
    "沒用的東西！"王夫人一掌拍在香案上，震得銅爐裏的香灰簌簌落下，"連串佛珠都備不好！"
    彩雲急急捧來新佛珠，卻被王夫人一袖子掃開："去查查庫房！前兒南安太妃送的那串伽楠香的..."她忽然頓住，保養得宜的麵龐在繚繞的煙霧中顯出幾分猙獰，"等等，先叫周瑞家的來回話。"
    佛前的長明燈"啪"地爆了個燈花。王夫人盯著那跳躍的火苗，眼前又浮現出今早賈政說的話："環哥兒既然有心上進，請個名師也好..."那語氣，竟然帶著她二十年未聞的...讚賞？
    "太太。"周瑞家的躬身進來，手裏捧著賬冊，"莊子上送來的..."
    "先擱著。"王夫人突然打斷，塗著丹蔻的指甲掐進掌心，"東小院那些下人呢？"
    周瑞家的心頭一顫。自打環三爺出府，太太已是第三次盤問那院子裏的人了。她偷瞄了眼佛龕——菩薩低垂的眉眼此刻看來竟像在冷笑。
    "回太太的話，掃墨跟了去，剩下兩個粗使的..."
    "發賣了吧。"王夫人輕飄飄一句話，定了他人生死，"記得找遠些的牙婆。"
    彩霞端著參湯進來時，正看見太太死死攥著那串新佛珠，指節都發了白。窗外忽傳來寶玉的笑聲，伴著襲人"仔細著涼"的輕呼。王夫人麵色稍霽，卻在此時，玉釧兒慌慌張張跑進來：
    "太太！不好了！小廚房走水了！"
    火勢其實不大，可當王夫人看見被熏黑的灶王像時，心頭那團火卻燒得更旺了——那灶王爺的臉，怎麽瞧都有幾分像那個庶子！
    賈政近來總在書齋待到深夜。
    今夜也不例外。燭花爆了第三次時，他擱下筆，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案頭放著王舉人剛送來的《勸學篇》——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卻讓賈政恍惚看見二十年前挑燈夜讀的自己。
    "老爺，參湯..."小廝在門外輕聲喚道。
    賈政擺擺手。他起身推開半扇窗，寒意立刻竄進來。遠處的梨香院還亮著燈，隱約傳來薛姨媽的咳嗽聲。更遠處...他忽然想起，環哥兒暫住的宅子，好似就在那個方向？
    這個念頭來得突然。賈政皺眉，他從不記得自己留意過庶子的住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方洮河硯——今早發現少了好墨，管書房的小廝戰戰兢兢地說，是環三爺前年領去的...
    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很輕，卻讓賈政心頭一緊。這種熟悉的，小心翼翼的步調...
    "誰？"
    "是...是奴婢。"一個小丫頭慌亂地跪在門口，"太太讓問老爺明日..."
    賈政失望地閉了閉眼。也不知在期待什麽。他重新坐回案前，卻再也看不進去那些公文。桌上的琉璃燈罩映出一張疲憊的臉——眼角眉梢的紋路裏，藏著多少視而不見的往事？
    秋爽齋裏，寶玉正無聊地撥弄著西洋鏡。
    "二爺仔細眼睛。"襲人捧著新做的鬥篷進來，卻見寶玉忽然坐直了身子。
    "你聞見沒？"寶玉抽了抽鼻子，"這股墨臭..."
    襲人心裏"咯噔"一下。自打環三爺出府，寶二爺已經第三次提起墨香了。她強笑道："許是晴雯又在搗鼓胭脂..."
    寶玉卻不說話了。他盯著窗外那株光禿禿的梅樹發愣。往年這時候，環哥兒早該在樹下掃雪了——那小身子裹在灰撲撲的棉襖裏，活像隻凍僵的麻雀。
    "二爺？"
    "你說..."寶玉突然轉頭，眼睛亮得嚇人，"環弟弟一個人在外頭，夜裏會不會怕黑？"
    襲人手裏的針線簍"啪"地掉了。太太昨日才發話，府裏誰也不許提"環三爺"三個字...
    屋外突然刮起一陣怪風，吹得窗欞嗚嗚作響，像是誰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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