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秋風瑟瑟的黃昏，榮國府裏的楓葉被吹得嘩嘩作響。瀟湘館外，幾隻麻雀在枝頭跳來跳去，時不時發出幾聲嘰嘰喳喳的叫聲。
    "紫鵑姐姐，你瞧這天兒，好像要下雨似的。"雪雁正坐在廊下給鸚哥梳理羽毛，忽見一片烏雲飄了過來。
    紫鵑抬頭望了望天："可不是嘛。你快去把晾著的衣裳收了，我去看看姑娘。"說著便往屋內走去。
    才掀開簾子，就見林黛玉靠在窗邊的湘妃榻上，手裏捧著本《牡丹亭》，眼睛卻望著窗外出神。案幾上的龍井早就不冒熱氣了，那碟桂花糕也隻動了一小半。
    "姑娘，您午飯就用這麽點兒？"紫鵑心疼道，"要不要讓廚房再熱點兒什麽？"
    黛玉這才回過神來，輕輕搖頭："不必了，我...我..."
    話音未落，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隻見王嬤嬤手裏舉著封信，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姑娘！姑娘！揚州來信了！"
    黛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指不由自主地絞緊了帕子："快...快拿來..."
    紫鵑注意到，姑娘接信的手竟在微微發抖。這也難怪，自打來了榮國府，每次收到家書，姑娘都是這樣又期待又害怕。記得上回收到信時，說的是老爺身子不適，姑娘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
    黛玉深吸一口氣，小心地拆開封泥。裏頭竟有兩封信——一封是父親熟悉的蠅頭小楷，另一封...這歪歪扭扭的字跡，不是環哥兒是誰？
    她先把厚的那封放在一旁，取出父親的信展開來讀。可剛看了一行，手指就猛地一顫，臉色刷地白了。
    "...汝父近日遇一險事..."
    紫鵑見姑娘瞬間變得煞白的臉色，手中的帕子都擰成了麻花。王嬤嬤也察覺不對，趕緊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姑娘別急，老爺他..."
    眼淚已經在黛玉眼眶裏打轉，她勉強定了定神，繼續往下看：
    "...有奸人欲謀鹽務之利，竟下毒於茶水之中..."
    "啪嗒"一聲，一顆淚珠掉在信紙上，暈開一片墨跡。紫鵑慌忙去擦："姑娘當心..."
    "幸環兒機警..."黛玉的聲音已經哽咽得不成樣子，"察覺有異...及時救護..."
    讀到這兒，她已經忍不住伏在案上抽泣起來。紫鵑和王嬤嬤急得團團轉，又不敢貿然上前。
    好一會兒，黛玉才擦了擦眼淚，繼續往下讀。可緊接著她又是一怔：
    "...父思及汝孤身在外，若有不測，何以安身？故決意續弦，娶蘇州吳氏...今已有子，名璋..."
    王嬤嬤見姑娘突然沒了聲響，急得直搓手："姑娘，到底出什麽事了？老爺他..."
    窗外的風忽然停了，屋子裏靜得能聽見銅漏的滴水聲。黛玉呆坐在那裏，任憑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
    半晌，她終於抬起頭，輕聲問道："嬤嬤，我父親...給我找了個繼母？"
    王嬤嬤愣了愣，隨即小心翼翼地回道："姑娘，這事...老爺定是深思熟慮過的..."
    黛玉忽然苦笑一下："父親說得不錯。"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若他真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在這個世上，就真的無依無靠了..."
    說著，她慢慢拿起賈環的信。比起父親端正的筆跡，這封信寫得亂七八糟，有些地方還有塗改的墨漬。黛玉不由得想起以前在揚州時，環哥兒每次寫完功課，紙上也總是這樣斑斑點點的。
    "...兄長自知此舉冒昧..."讀著讀著，黛玉的眼淚漸漸止住了。
    賈環在信裏絮絮叨叨寫了很多家常話，說繼母吳氏性子如何溫和，說小弟弟林璋如何愛笑，甚至還說父親近來氣色好了不少。字裏行間都是瑣碎的日常，卻讓人感覺格外溫暖。
    最讓黛玉忍俊不禁的是賈環寫的璋哥兒抓周的事：
    "...我原想著讓璋弟抓個算盤或毛筆，誰知這小祖宗倒好，一把扯過我最珍視的《黃帝內經》。叔父見狀竟大喜過望，連說"此子將來定能懸壺濟世"..."
    讀到這兒，黛玉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紫鵑和王嬤嬤麵麵相覷，心說姑娘這是怎麽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林妹妹放心，家中一切有我照應..."信的末尾這樣寫道，字跡比前麵工整了許多，"隻盼你莫要憂心太過，保重身子才好。若有什麽需要的，隻管指使人來說一聲..."
    黛玉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嗓子眼兒。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折好，輕聲道："紫鵑，研墨。"
    夜深了，外頭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黛玉伏在案前，一筆一畫地寫著回信。燭火搖曳，在她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父親大人膝下..."
    寫到一半，她又停了下來，咬著筆杆想了一會兒。紫鵑輕手輕腳地過來換蠟燭，隻見姑娘忽然將寫了一半的信紙揉成一團，重新鋪開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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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這是..."
    黛玉輕聲道："我想...該給繼母也寫幾句..."
    紫鵑驚喜地發現，姑娘這會兒的神情比方才要平靜多了。隻見她認真地蘸了蘸墨，重新寫道：
    "...聞父親喜結良緣，孩兒甚慰。又聞添有小弟，更覺欣慰..."
    寫著寫著，黛玉忽然想起什麽："雪雁，把我那個海棠花的錦盒拿來。"
    等雪雁把盒子取來，黛玉從裏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香囊。這是她前些日子做的，上頭繡著幾竿翠竹，裏頭裝的是自己收集的桂花幹。
    "姑娘要送人？"
    黛玉點點頭："給...給我那個小弟弟的。"說著又在信上添了幾句，還特意讓紫鵑找來最柔軟的細絹把香囊包好。
    這時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黛玉寫完最後一個字，輕輕舒了口氣，將信封好遞給王嬤嬤：
    "明日一早，就使人送去吧。"
    且說這信一路快馬加鞭，不到半月就送到了揚州。這日恰是林璋滿百日的吉日，林府上下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林如海正在書房清點禮單，忽見賈環興衝衝地舉著封信跑了進來："叔父！林妹妹回信了！"
    吳氏正在一旁逗弄懷中的林璋，聞言也是一喜："老爺快看看，黛玉說了什麽？"
    林如海接過信，神情難得地緊張起來。他先是快速瀏覽了一遍，眉頭漸漸舒展，最後竟露出幾分笑意："玉兒...玉兒懂事了..."
    吳氏好奇地湊過來："姑娘說什麽了？"
    林如海把信遞給她："你自己看..."
    這邊賈環迫不及待地問："那我的信呢？林妹妹可有提到我？"
    林如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提到了。喏，這裏還有給你的呢。"說著從信封裏又取出一封。
    賈環大喜，趕緊拆開來看，隻見上麵就一句話："環哥哥費心了——黛玉。"
    "就這？"賈環撓撓頭，"這丫頭，還是這麽..."
    話沒說完，突然一陣騷動。原來小嬰兒不知怎的醒了過來，在母親懷裏扭來扭去，"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吳氏忙把香囊取出來給他看，誰知這小家夥一見香囊上的翠竹圖案，竟伸出小手去抓，還"咯咯"笑出了聲。
    林如海見狀，輕輕歎了口氣："這孩子...跟他姐姐小時候一樣喜歡竹子..."
    賈環突然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黛玉的情形——那時候她也就像璋哥兒這麽大，小小的人兒站在回廊下，手裏攥著一片竹葉。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
    "環兒？"
    賈環回過神來："啊？叔父？"
    林如海若有所思地問："你說...明年開春，要不要接玉兒回來住些日子？"
    此時遠在金陵的瀟湘館內，黛玉正站在廊下望著院中的竹子出神。紫鵑端著茶過來，聽見姑娘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那個小家夥長得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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