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賈環就已經穿過兩重院子，來到族學堂前。初春的晨風還帶著幾分凜冽，吹得廊下的燈籠直打轉兒。
    "三爺來得真早。"看門的老張頭忙不迭地撣了撣袖子上的灰，趕忙把大門敞開。
    賈環裹了裹身上的棉袍，嗬出一口白氣："昨兒交代的功課，可都收上來了？"
    "收上來了，收上來了！"老張頭一邊引路一邊念叨，"老奴特意數了三遍，十七個學生一個不落，連周瑞家那個懶小子都交齊了。"
    學堂裏已經點起了燈，二十幾張榆木案幾排得整整齊齊。賈環隨手翻開最上頭的一本《九章算術》，見裏頭密密麻麻都是批注，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笑意。
    "三爺！"身後突然響起個清脆的聲音。賈環回頭，看見個半大少年提著燈籠跑進來，手裏還捧著個油紙包。
    "虎子？你怎麽..."
    "我娘烙的蔥油餅！"少年笑嘻嘻地把油紙包塞過來，"三爺快趁熱吃，一會兒那群猴崽子來了可就沒份兒了！"
    賈環搖頭失笑。這孩子姓李，原是莊子上佃戶的兒子，自打去年族學開了算學課，倒顯出幾分天賦來。
    晌午時分，學堂裏劈裏啪啦的算盤聲此起彼伏。
    "三兩四錢銀子，合銅錢五千一百文..."虎子邊念叨邊撥弄算珠，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賈環背著手在案幾間踱步，時不時停下來指點幾句。走到最末一排時，忽然聽見"哢嚓"一聲脆響——周家的胖小子把算盤杆子給掰斷了。
    "先生..."胖小子哭喪著臉抬起頭。
    賈環歎了口氣："這是第三個了吧？明兒讓你爹帶著銀子來贖人。"
    學生們哄堂大笑。賈環敲了敲戒尺，又恢複了嚴肅神色："都別笑，下個月縣試就要考《九章》裏的粟米篇，誰要是把九歸口訣背岔了..."
    "我知道我知道！"虎子突然舉手，"三爺昨兒教的——二一添作五，逢二進一成！"
    窗外突然傳來輕笑聲。賈環轉頭看去，正對上探春含著笑意的眼睛。
    "三妹妹怎麽來了？"賈環快步走出門去。
    探春晃了晃手裏的食盒："聽說三哥哥在這兒勞心費神的，特地熬了些銀耳羹來。"
    轉過學堂的影壁，後頭新蓋的三間瓦房就是木作坊。還沒進門就聽見刨子推木料的"嚓嚓"聲。
    "三爺來了！"一個滿臉木屑的小學徒高聲喊道。
    賈環剛邁進門檻，就被撲麵而來的鬆木香嗆得打了個噴嚏。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能看到木屑在光束裏飛舞。
    "這個榫頭還要再磨半寸。"賈環彎腰檢查著一個半成的書案，"你們瞧，現在裝上去還晃得厲害。"
    工匠老趙趕緊湊過來："三爺說的是。這些小崽子手上還沒個準頭..."
    旁邊十三歲的賈芸不服氣道："我爺爺說過，好木匠都是刨花堆裏泡出來的！"
    賈環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可得多泡泡。等這批家具做好了，是要擺在族學裏的。"
    正說著，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回頭一看，是林之孝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三爺！喜報！咱們學堂送考的十個童生，全中了！"
    榮禧堂裏，賈政捧著捷報的手都在發抖。
    "好，好啊！"老人家眼圈泛紅，"咱們賈家的族學，多少年沒出過這樣的喜事了！"
    王夫人也連聲念佛："阿彌陀佛，可算是盼到頭了。"
    賈環站在下首，臉上倒是淡淡的："這才剛過縣試，後頭還有府試、院試..."
    "你呀，就是太過謹慎。"賈政撚須笑道，"就衝這個滿堂彩，明日我就去跟戶部的同僚說說，爭取把咱們族學也列入官學名錄。"
    正說著，外頭又進來個小廝："老爺，莊子上來報，說是要請咱們族學裏學算賬的幾個孩子去當管事。"
    賈政驚訝地看向賈環："這又是..."
    "兒子前些日子重訂了田莊的賬目章程。"賈環從容道，"新式的四柱記賬法，正需要這些人手。"
    王夫人喜得直搓手："哎喲，這麽算起來，學木匠的被鋪子要走五個，學算賬的去莊子上三個，還有兩個被藥鋪相中了..."
    深秋的黃昏，賈環坐在書房裏扒拉算盤。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和窗外沙沙的落葉聲應和著。
    "三爺。"林之孝捧著一摞賬本進來，"這是今年各處的收益。"
    賈環接過最上頭那本，隨手一翻："莊子上的收成比去年多了三成？"
    "可不是！"林之孝眉飛色舞，"新去的幾個小管事精著呢，把佃戶分成上中下三等，收成好的多分地，懶漢就..."
    賈環突然皺眉："這主意誰出的？"
    "就是那個李家的虎子..."林之孝見主子神色不對，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賈環合上賬本，輕歎一聲："明日叫他來見我。莊戶人家不容易，可不能做得太絕。"
    頓了頓又道："木器鋪那邊怎樣了？"
    "好著呢！"林之孝又興奮起來，"芸哥兒帶著人製的那些新式桌椅，連忠順王府都派人來訂了十套！"
    賈環這才露出笑容："去跟老太太說一聲，明兒族學要辦個謝師宴..."
    臘月裏，族學堂前掛了紅燈籠。二十幾個少年穿著新做的棉袍，規規矩矩地向賈環行禮。
    "都起來吧。"賈環親手把束修分給先生們，"明年開春，縣試要加試農政篇，我特意從南邊請了位老先生..."
    正說著，外頭突然一陣騷動。眾人回頭望去，隻見十來個莊稼漢推著滿滿三車冬菜來到院前。
    打頭的黑臉漢子搓著手道："三爺，咱們莊子上的也沒什麽好東西..."
    賈環正要推辭，忽聽見人群後頭傳來個脆生生的聲音："先生！"
    虎子穿著嶄新的棉襖，手裏捧著本手抄的《齊民要術》："我把我爹種地的訣竅都記下來了！明年能不能也給莊稼漢開個識字班？"
    一片哄笑聲中，賈環忽然紅了眼眶。他接過那本歪歪扭扭寫著字的冊子，輕聲道：
    "好，開春就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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