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京城冷得要命，連房簷下的冰溜子都掛著老長。賈環裹緊了身上那件狐裘大氅，站在榮國府最高的角樓上，哈出的白氣兒一眨眼就被北風吹散了。
    遠處皇城的琉璃瓦灰撲撲的，像是蒙了層擦不幹淨的油灰。這兩天又下了一場大雪，把那些朱漆大門都給蓋住了小半截。打更的梆子聲隔著幾條街傳來，聽著都有些發悶。
    "三爺！您怎麽又上這兒來了？"林之孝縮著脖子爬上樓梯，凍得直跺腳，"這大冷天的，仔細又著涼。"
    賈環沒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他盯著遠處一片亂糟糟的宅院，那兒正飄著幾縷青煙。
    "那是...北靜王府？"
    林之孝搓著手湊過來："可不就是。昨兒夜裏老王爺沒了，今早奴才去打聽，說是連辦喪事的銀子都湊不齊。聽說府上的大管家正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借錢呢。"
    賈環忽然笑了："堂堂王府，淪落到借錢發喪的地步？"
    "誰說不是呢！"林之孝連連搖頭，"要擱從前，這等事想都不敢想。昨兒我去東市買炭，正巧遇上他們府上的管事在當鋪裏哭，說連老王爺生前把玩的那塊和田玉佩都給賣了..."
    正說著，遠處又傳來一聲低沉的鍾響。
    賈環眉頭一皺："這是...又一戶？"
    林之孝趕緊扳著手指數："昨兒是北靜王府，今早是鎮國公府上的老太君...這半月來都第七家了。"
    雪粒子又飄起來了，落在賈環的睫毛上，冰得他眨了眨眼。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跟著賈政去給北靜王拜年。那時候王府裏擺的都是滿桌的珍饈美味，連下人穿的都比尋常富戶講究...
    "回吧。"賈環整了整衣袖，轉身往樓下走，"讓廚房熬些薑湯送去各院。"
    林之孝急忙跟上："三爺您呢？"
    "我？"賈環在樓梯口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了笑，"去瞧瞧寶玉那傻子又鬧出什麽笑話來。"
    剛走到沁芳亭，就聽見薛蟠那破鑼嗓子在院子裏嚷嚷："不得了！大事不好！"
    隻見薛蟠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雪跑來，身上的貂裘敞著懷也沒係，腦門上全是汗珠子。
    "這是被狼攆了？"賈環抱著暖爐慢悠悠地問。
    "環、環兄弟！"薛蟠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上氣不接下氣，"南安...南安郡王府被抄了！"
    賈環挑了挑眉："哦？什麽時候的事？"
    "就今早啊！我剛從醉仙樓出來就看見大隊官兵往那邊趕，那些紅袍子的錦衣衛都出動了！"薛蟠急得直拍大腿，"聽說連他們家老太太頭上戴的金鳳冠都給扒下來了！"
    賈環慢條斯理地掏出手帕遞過去："表哥擦擦汗。這大冷天的，小心著涼。"
    "不是！"薛蟠急得直跳腳，"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這可是南安郡王府啊！他們家和咱們可是幾輩子的交情！"
    賈環微微一笑，輕輕跺了跺腳上的雪："走，去我院裏說話。"
    一進書房，薛蟠就趕緊把門閂上了，活像個做賊的："環兄弟，你給句準話，咱們兩家...會不會..."
    賈環不慌不忙地給炭盆裏添了塊銀霜炭："表哥且說說，這半年來，京城裏倒了多少家了？"
    薛蟠掰著手指數："打頭就是義忠親王府，然後是修國公府、治國公府...這不前些日子連我姑父都..."
    他說到一半突然卡殼了，臉色變得煞白。
    賈環遞過一杯熱茶："是啊，連王子騰大人都沒能幸免。表哥覺得，這是為何？"
    "這..."薛蟠撓著頭，"我哪懂這些彎彎繞繞的..."
    "那我直說了。"賈環壓低聲音，"皇上要整頓這些開國功臣，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當真以為...我舅舅是病死的？"
    "咣當"一聲，薛蟠手裏的茶盞掉在地上，熱水濺了他一褲腳。
    "這、這..."他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賈環慢悠悠地撿起杯子："表哥別怕。咱們薛家不過是皇商，手裏沒兵沒權的..."
    "可咱們和王家、賈家都是姻親啊！"薛蟠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妹妹還嫁到了賈府，這要是..."
    "所以要裝傻。"賈環突然湊近，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以後出門在外，該吃的吃，該玩的玩，就是別提朝政，別提舊事。"
    薛蟠愣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就是讓我繼續當個敗家子唄！"
    賈環忍不住笑出聲："表哥果然是個明白人。"
    正說著，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誰啊？"薛蟠嚇得一哆嗦。
    "是我！"王熙鳳的聲音帶著些哭腔，"環哥兒快開門！"
    賈環剛把門打開，就見王熙鳳臉色煞白地衝進來，身後的平兒也是一臉驚惶。
    "嫂子這是..."
    "完了完了！"王熙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連珠炮似地說道，"剛才我娘家來人報信，說是甄家也被抄了！他們家老太太直接被關進大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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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蟠"嗷"地一嗓子蹦起來："甄家？！他們家和宮裏..."
    "是啊！"王熙鳳急得直拍桌子，"連甄家這種皇親國戚都逃不過，咱們賈府..."說著眼圈就紅了。
    賈環卻不慌不忙地給她斟了杯茶："嫂子稍安勿躁。咱們府上一不擁兵自重，二不幹涉朝政..."
    "可咱們家那些田莊、鋪子..."王熙鳳咬著嘴唇，"前兩年為了湊銀子，可是把不少產業都抵押出去了..."
    賈環突然笑了："這不正好？窮得連銀子都湊不齊的人家，皇上哪看得上？"
    正說著，外頭小廝來報，說是老爺找三爺說話。
    賈政書房裏，炭火燒得旺旺的，卻掩不住老爺子的滿麵愁容。
    "環兒啊..."賈政揉著太陽穴，"甄家這事..."
    "父親不必擔憂。"賈環恭敬地遞上一杯參茶，"兒子已經打聽過了，這回查抄的多是那些還掌著實權的。像咱們這樣早就靠邊站的，反倒安全。"
    賈政長歎一聲："話是這麽說...可如今朝廷裏那些老親舊友一個個都倒了..."
    "父親可曾想過，"賈環輕聲道，"為何這次清算的都是武將世家？"
    賈政一愣："這..."
    "兒子大膽揣測，這怕是要為太子登基掃清障礙。"賈環壓低聲音，"畢竟...軍權才是最要緊的。"
    賈政手一抖，茶水灑了一桌子："你是說...要..."
    賈環連忙擺手："父親不必深究。咱們隻需記著一句話——"安分守己，閉門謝客"。"
    轉過年來剛開春，新帝就登基了。
    大赦天下的聖旨貼在城門口，老百姓們擠著看熱鬧。賈環站在人群外頭，聽到旁邊兩個老秀才在嘀咕：
    "嘖嘖，這回真是天翻地覆嘍..."
    "誰說不是呢！那些個王公貴族，如今還剩幾個？"
    賈環攏了攏袖子，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他低頭看著地上冒出的嫩草芽，忽然想起了什麽，自言自語道：
    "枯榮有數...也該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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