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見山脈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宛如一條沉睡的巨龍。天剛破曉，礦場四周的了望塔上，明軍哨兵正在換崗，新來的士兵嗬欠連天，將火繩槍隨意地靠在牆邊。山腳下的礦工營地裏，五百名倭國礦工已經排成長隊，他們腳上的草鞋沾滿泥漿，在潮濕的礦道上留下一串串雜亂的腳印。
    "三百零七號！你這個懶骨頭！"監工王大力甩動皮鞭，鞭梢在空氣中抽出刺耳的爆響。這個前海盜出身的監工左眼戴著黑眼罩，右臂上紋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今天要是完不成定額，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少年礦工小野次郎低著頭，瘦削的肩膀上還留著昨日鞭打的傷痕。他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裏的竹籃，裏麵裝著昨日私藏的幾塊高品位礦石。在他身後，藤原老人佝僂著腰，每走一步都要劇烈咳嗽，吐出的痰裏帶著血絲——這是典型的礦工肺症狀。
    "快點！都給我滾進去！"王大力一腳踹在隊伍末尾的老礦工背上，腰間新配發的燧發短銃在晨光中閃著冷光。這是礦場總管才有的特權，槍柄上還鑲嵌著一塊從倭國神社搶來的翡翠。
    礦洞口，兩名明軍火槍手正在檢查號牌。其中年輕的那個無聊地打著哈欠，而年長的則仔細核對著名冊。"等等，"他突然抓住一個礦工的手腕，"這號牌上的家紋...是島津家的？"
    那礦工低著頭不說話。王大力快步走來，一把扯開他的衣領，露出肩膀上未愈的刀傷。"哈！是個逃兵！"他獰笑著轉向火槍手，"大人，這種貨色可以送去"特別礦區"..."
    礦洞深處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鬆明火把的煙霧與礦塵混合，在低矮的巷道裏形成一層藍色的霧靄。次郎跪在狹窄的礦脈前，手中的鐵釺已經磨得發亮。他每鑿下一塊礦石，都要用舌尖輕輕舔試——這是老礦工教他的秘訣，含銀量高的礦石會有種特殊的金屬味。
    "次郎..."隔壁礦道的藤原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血痰在火把映照下呈現出詭異的紫色，"我...我可能撐不過今天了..."
    次郎剛要回應，巷道突然劇烈震動。遠處傳來悶雷般的爆炸聲，碎石簌簌落下——這是明軍工兵在使用"霹靂彈"開鑿新礦道。三個月前，當第一聲爆炸響徹銀山時，曾活埋了十二個礦工。現在每次爆炸，礦工們都會不約而同地在胸前畫個十字，祈求神明保佑。
    "堅持住！"次郎從懷裏摸出半塊發黴的飯團塞給老人，這是他昨日省下的口糧，"今晚...織田家的使者會在廢礦道等我們..."
    藤原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你瘋了？上次密謀的人都被..."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話。次郎迅速將鐵釺藏進袖中，裝作專心采礦的樣子。來的是新調來的監工，一個會說倭語的明軍小旗官。他手中拿著份名冊，腰間卻掛著把倭國武士刀——那分明是某個大名的傳家寶。
    "三百零七號，"小旗官用生硬的倭語說道，"總管大人要見你。"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帶著你昨天"撿到"的東西。"
    銀山外圍的明軍大帳內，錦衣衛千戶陸炳正在慢條斯理地品茶。他對麵跪坐著的毛利家使者小早川隆景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華麗的陣羽織後背已經濕透一片。案幾上擺著的契約墨跡未幹，旁邊還放著一把精致的肋差——這是談判誠意的象征。
    "十門最新式佛郎機炮，"陸炳用茶蓋輕輕撥弄著浮葉，"換兩百個精壯礦工。"他抬眼看了看帳外被鐵鏈串著的俘虜，"不過...這些貨色看起來可不怎麽樣。"
    小早川急忙俯身："大人明鑒，這些都是上個月在安藝國抓獲的農民軍，個個身強力壯..."
    陸炳突然將茶盞重重放下，瓷器與金屬護甲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是嗎？"他冷笑一聲，從袖中抽出一份密報，"那為什麽裏麵混著六個細作？"他將密報展開，上麵詳細記錄著每個俘虜的背景，"這個叫吉岡的，是織田家的忍者；那個獨眼的，是島津家的逃兵..."
    帳外突然傳來喧嘩。一名明軍押著個五花大綁的倭國武士進來，俘虜的右耳缺了半塊，這是武士蒙羞的標誌。"報！在礦洞西側抓到這個家夥，正在偷繪地圖！"
    陸炳眯起眼睛，注意到俘虜腰間的刀鞘上刻著織田家的木瓜紋。他忽然笑了："看來...我們的交易要重新考慮了。"他示意親兵取來一個錦盒，"或許毛利家會對這個更感興趣..."
    錦盒打開，裏麵是一枚精致的銅印——石見銀山三號礦區的開采印信。小早川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正是毛利家夢寐以求的東西。
    子夜時分，次郎帶著十幾個礦工潛入廢棄的第七礦道。這裏曾是銀山最富饒的礦區，直到三個月前一次人為的塌方將其封閉。微弱的鬆明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憔悴的麵容，每個人的眼中都跳動著仇恨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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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可靠嗎？"一個滿臉傷疤的礦工低聲問。他缺了三根手指，這是上月偷藏礦石被剁掉的。
    次郎從草鞋夾層裏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用炭筆畫著簡易的地圖："對馬宗的漁民帶來的。織田信長承諾，隻要破壞礦場，就給我們自由..."他指向地圖上標紅的位置，"這裏是明天的白銀運輸路線。"
    藤原老人劇烈咳嗽起來："可是...明軍的火槍..."
    "後天是佛誕日，"次郎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異樣的光，"守衛會減少一半。我們在水源下藥，然後..."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這是從毒蘑菇中提煉的粉末，足夠讓五十個人昏睡一整天。"
    突然，巷道深處傳來碎石滾落的聲音。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次郎悄悄摸向腰間的鐵釺——那是他偷偷磨尖的，尖端還塗著從毒蛇牙囊中提取的毒液。在死寂中，他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有節奏的敲擊聲...這是明軍巡邏隊的鐵靴聲！
    "散開！"次郎低吼一聲，眾人立刻分散到各個支巷。他自己則貼著潮濕的岩壁，鐵釺已經對準了聲音傳來的方向。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經映照在轉彎處的岩壁上...
    紫禁城文華殿內，龍涎香在青銅香爐中緩緩燃燒。隆慶帝正在欣賞一尊新鑄的銀鼎，鼎身鏨刻著"四海升平"的銘文，內壁卻暗刻著一幅倭國銀礦分布圖。
    工部尚書恭敬地稟報："此鼎用石見銀山的上等白銀鑄造，成色比雲南礦還要好三分。按目前產量，僅石見一處的白銀就夠支付北方九邊三年的軍餉。"
    戶部侍郎迫不及待地補充："上月從長崎運回的白銀中，有三成已經熔鑄成銀錠存入太倉。餘下的..."
    "倭國局勢如何？"皇帝突然打斷，手指輕撫銀鼎上的紋路。
    賈環出列，手中奏折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啟稟陛下，目前已有毛利、島津等七個大名與我朝簽訂礦工換武器契約。上月白銀產量又增三成，而倭國境內爆發了四起農民一揆..."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織田信長正在加緊整合各方勢力。"
    兵部尚書冷哼一聲："區區倭酋，何足掛齒！臣請增派神機營，一勞永逸..."
    "陛下！"賈環突然提高聲調，"臣有一策。"他從袖中取出一本簿冊，"這是各藩曆年仇殺記錄。上月島津家暗中處決了毛利家的姻親；上杉家與武田家在信濃的衝突死了兩百餘人..."他翻到標記的一頁，"若我們暗中資助弱勢大名，再挑動他們互相攻伐..."
    隆慶帝突然將鼎中酒液潑在地上，琥珀色的液體在金磚上蜿蜒成詭異的圖案。"還不夠亂。"皇帝輕聲道，目光掃過殿中眾臣，"傳旨戚繼光：繼續離間各藩，必要時可資助弱勢大名。倭國..."他嘴角浮現一絲冷笑，"越亂越好。"
    佛誕日前夜，次郎將珍藏的毒蘑菇粉末倒進了礦場中央的水井。這種生長在銀礦附近的奇異蘑菇，是礦工們口耳相傳的秘密武器，隻需一小撮就能讓人昏睡一整天。
    "記住計劃，"次郎對二十幾個同伴低語，"子時動手，先奪武器庫，再放火燒糧倉..."他分發著簡陋的武器——磨尖的鐵釺、綁著石塊的木棍，甚至還有幾把偷來的礦鋤。
    然而當夜，礦場出奇地安靜。次郎潛伏到武器庫附近時，發現本該值守的明軍都不見了蹤影。空氣中彌漫著詭異的甜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神社聞到的線香氣味。更奇怪的是，武器庫的大門竟然虛掩著，裏麵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
    "不對勁..."次郎的直覺瘋狂報警。他剛要示警，四周突然亮起無數火把。全副武裝的明軍從四麵八方湧出，火槍上的刺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更可怕的是，他看見藤原老人被綁在木樁上，滿臉是血。
    "恭候多時了。"陸炳從陰影中走出，手中把玩著一枚熟悉的鐵質號牌——那是次郎的。他身後站著那個會說倭語的小旗官，此刻正得意地笑著。"你以為那個對馬宗的漁民是誰安排的？"陸炳用倭語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為織田家的使者真的會來救你們這些賤民？"
    次郎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絕望地環顧四周，發現同伴們已經全部被按倒在地。一個可怕的念頭擊中了他——這場密謀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
    次日清晨，礦場外的刑場上豎起了十三根木樁。次郎被鐵鏈綁在最中央的柱子上，正對著初升的太陽。讓他意外的是，刑場外圍觀的人群中，竟然站著織田家的使者——那個右耳缺了半塊的武士。
    "很遺憾你們的計劃失敗了。"陸炳踱步到次郎麵前，用倭語說道，"不過...我給你個活命的機會。"他指向遠處一隊新來的礦工，那些人雖然衣衫襤褸，但眼神銳利，手上還有明顯的刀繭，"認出裏麵織田家的奸細，你就能繼續挖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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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郎吐出一口血沫："休想！"
    陸炳不以為意，轉身對織田使者笑道："看來...我們需要重新談談條件了。"他示意親兵抬來一個木箱，打開後露出閃閃發亮的火槍，"用這個叛亂分子的命，換你們在越前國的銀礦開采權如何？"
    織田使者盯著次郎看了許久，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鑲金的牙齒："再加二十支火槍，這個人隨你們處置。"他補充道，"我家主公還想要那個會造"霹靂彈"的工匠..."
    交易在眾目睽睽之下達成。次郎被從木樁上解下時，聽到陸炳對王大力吩咐："把他送去"特別礦區"，那裏正好缺人手..."
    三個月後，石見銀山的產量再創新高。新任礦場總管正在驗收一批"特殊貨物"——這是毛利家用戰俘交換的第三批火器，其中包括五門嶄新的佛郎機炮。運送礦工的囚車裏，一個少年死死盯著總管腰間的翡翠，那是從他家鄉神社搶來的寶物。
    礦洞深處，新來的礦工們正在監工皮鞭下揮汗如雨。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一塊含銀礦石被悄悄傳遞。礦石底部，刻著一個小小的"救"字——這是次郎留下的記號。雖然他被送去了那個傳說中有去無回的"特別礦區"，但他的故事已經在礦工間口耳相傳。
    礦道牆壁上，不知是誰用炭筆畫了朵小小的櫻花，旁邊還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漢字："明月照大江"。這是倭國礦工間新流傳的暗號，代表著希望與反抗的火種從未熄滅。
    千裏之外的紫禁城，隆慶帝正在批閱奏折。當他看到"倭國礦工暴動被鎮壓，白銀產量再創新高"的奏報時，朱筆微微一頓，在旁邊批了四個字："以亂製亂"。放下筆，皇帝的目光投向殿外——那裏，工部新進貢的白銀盆景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而盆景的造型，赫然是一座微縮的倭國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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