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年5月16日 香港長洲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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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1965年5月16日
香港
阿秀同時拍的兩部片子,一部已經殺青,正在後期製作;另一部武俠片已經上映,但反響遠不如《梁祝》。一些無聊的八卦流言開始在小報上流傳,有說她與黑社會有染的;有說她與大導演同居的;更有甚者,說她已經是沙老板的外室了,因此,沙老板力捧她成為“第二個林黛” 。表麵鶯歌燕舞的文娛圈逐漸向初出茅廬的阿秀展示了其猙獰的一麵,讓她不勝其擾又無力應對。
去年7月,香港第一女星、四屆“亞洲影展”影後林黛在其最當紅之際,在香港跑馬地寓所服用過量的安眠藥並開煤氣自殺,引起香港及整個亞洲影壇的震撼,也給了被視作“林黛接班人”的阿秀強烈刺激。
論家庭背景,林黛的爸爸是李宗仁先生的秘書程思遠,公公是曾經的“雲南王”龍雲;
論影壇成績,林黛是57、58、61、62四屆“亞洲影展”最佳女主角獲獎者,在亞洲影壇影響力無出其右;
論情商魅力,林黛性格開朗,活潑熱情,又與人為善,多少當紅男星、大導演及富商都為之傾倒;
論個人財富,林黛自1952年出演了由沈從文先生的小說《邊城》改編的電影《翠翠》一舉成名以來,一直是香港電影界的最當紅女明星,拿最高的片酬和工資,卻律己甚嚴。五十年代拍片間隙,中午常常隻吃碟蛋炒飯,連加個八毛錢港幣的湯都不舍得。
……即便如此,林黛依然因為感情受挫,加上流言紛擾,毅然撒手人寰。
凡此種種的比較,讓阿秀感到自慚形穢,第一次從內心對今後在電影圈的發展產生恐懼。她很想有個知心朋友能傾聽自己內心的訴說,為她撥開迷茫,指明方向。
可是,她在電影圈裏立足未穩,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迅速躥紅,固然吸引了大批影迷,但在同行內部卻引來更多的嫉妒、白眼和流言。這讓她的生活仿佛冰火兩重天:社會上是不斷的鮮花、宴會、簽名、閃光燈;影棚裏則遭遇故意的冷眼、挑剔、孤立、粗言惡語,使她在大多數時間裏鬱鬱寡歡。作為明星的陳黛芳這樣的現實與當初單純喜歡表演藝術那個阿秀的憧憬相距太過遙遠。
她向公司老板請求,先不接新片了,想進演員訓練班充充電,順便休息一陣子。老板同意她到訓練班跟班學習,卻沒同意她暫時息影的要求,畢竟不舍得這棵剛長成的搖錢樹。
今天是禮拜天,趁著天氣好,她打電話約田之雄一起去長洲玩,一來外島人煙稀少,不會被影迷認出;二來她想跟阿雄哥傾訴一下內心的苦悶,讓他給拿個主意。在她心目中,也隻有阿雄哥可以交心了。
田之雄豈有不知阿秀芳心暗許的意思,他從心裏喜歡這個單純漂亮的姑娘,雖然他已經與歐淑芬解除了婚姻關係,與阿秀的交往沒有了那層負罪感,但他不願意再把阿秀卷入危險中來。說實在的,有段時間他內心充滿了掙紮和不舍,甚至有主動向組織上匯報的衝動,但隨著阿秀在很短時間裏迅速走紅,他明白,一個當紅明星與他所從事的秘密工作之間赫然存在著一條巨大的鴻溝,理智把他萌動的感情壓抑得越來越縹緲。更要命的是,以他現在的雙重身份,他的婚姻已經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了,即使大陸的組織上同意了,台灣情報局方麵能否同意還不好說呢。他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找個恰當的時機向阿秀攤牌。
想到中六組的借調,他怕以後不容易再找機會跟阿秀述說,因此,接到阿秀的電話,他立刻就答應了。
雖然田之雄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他見到阿秀的一瞬,還是被她的模樣深深吸引了。她薄施粉黛,秀發紮成一束馬尾,頭上還架著副大號墨鏡,緊身的白色t恤和藍色短褲勾勒出傲人的玲瓏曲線,修長的光腿蹬著一雙白色的係帶球鞋,右肩晃裏晃蕩隨意掛著個包包,笑語盈盈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
阿秀看著田之雄有些目瞪口呆的樣子,滿心歡喜,嘴裏卻嗔道:“怎麽,才多久沒見就不認識了?”
田之雄感歎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你這樣子比走紅毯那身裝束好看多了。”
阿秀一見田之雄,那股調皮勁兒又冒出來了,甜甜蜜蜜地挽起田之雄:“你要喜歡,我天天這麽穿。走啦!”
田之雄慌忙與阿秀保持距離:“喂,喂,阿秀,你現在是大明星了,小心記者偷拍你,再登到明天的娛樂新聞上去。”
一提娛樂新聞,阿秀立時苦了臉,恨恨地說:“你也看到了?那些小報記者真可恨,沒有的事胡亂寫,……哎呀,好容易出來玩一天,你就別提這些了!”
田之雄自知失言,忙哄到:“就是,就是,我們阿秀可不是這種人。……唉,那些人也就是為了混口飯吃,為了銷量,怎麽聳人聽聞怎麽寫,你也別太過在意。走吧,我租好了船,坐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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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這才轉了笑臉。
長洲島是香港的離島,島上的幾千居民都是以前從寶安、潮汕、惠陽、東莞一帶逃難而來,以打魚為生。全島狀似啞鈴,西港是漁港,東港有大片的沙灘和怪石,風光旖旎。阿秀的劇組曾到這裏拍過外景,對這裏美麗風景印象深刻,因此特地拉上阿雄來這兒玩。
兩人乘坐租來的小漁船,咿咿呀呀地劃向長洲,一路上,雖然太陽當頭,初夏暑熱蒸騰,阿秀還是分外開心,舉著小攝影機拍個不停。
漁船停到西港,兩人上了岸,尋了一處小餐館,吃了一頓漁家飯,便悠悠蕩蕩向東港走去。
田之雄20年前曾很多次到過香港,但從沒到過長洲島,難得擺脫了警覺和提心吊膽,讓他腦子裏緊繃著的那根弦徹底放鬆下來。他欣賞著離島旖旎的海岸風光,望著身邊快活地說個不停的阿秀,真正體會到生活的美好。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先前忍痛割愛的想法是否恰當。
當東港美麗的海灘出現在前方,阿秀扔掉挎包,甩掉鞋子,大叫著,向那一彎細碎的白色浪花奔去,赤著腳隨著溫順的海浪進退嬉戲。
海灘上空無一人,濕潤的沙灘上,留下來一串阿秀精致小巧的腳印,讓田之雄怦然心動。他從包裏拿出小攝影機,按照阿秀教他的要領,對著恣意歡快的身影拍攝著……。
阿秀在岸邊奔跑……
阿秀雙手高舉仰天大笑……
阿秀戴上墨鏡對他做著鬼臉……
阿秀頑皮地掬起海水潑向他……
阿秀試探著走向海裏,一陣浪湧過來,她尖叫著,急忙後退……。
田之雄幾乎沒有談過戀愛。由於工作的繁忙,他與阿芬結婚前很少有花前月下的機會,僅有的心動感覺,也是年輕男女在一起時荷爾蒙的作用,歐淑芬又是個性格沉靜循規蹈矩的女孩子,後來執行任務了,對阿芬的思念更多的是一種親情和負疚感,與阿秀在一起時那種強烈的心悸感、歡愉感他從來沒有過。也許這就是愛情,就是他在蘇聯小說裏讀到過的愛情!
他發自內心的珍惜這段情感,珍愛眼前這個快活恣意的女孩子,他希望這段時光能夠多延長一會兒,哪怕隻多十分鍾,他實在不忍心把心裏準備了好久的話在這個場合,殘忍地說給阿秀。
說,或者不說,理智與情感像兩把熊熊的烈火炙烤著頭腦,讓他渾身灼熱,仿佛要騰騰燃燒起來。他放下攝影機,一把扯下t恤衫,脫下長褲,撲向大海,向深處劈波斬浪而去,他希望海水能幫助熄滅內心燃燒的火焰。
不會遊泳的阿秀,看著隻穿著短褲、結實精壯的阿雄哥一頭撲向大海,高興地尖叫:“阿雄哥,你好棒啊!”
她興奮地注視著他奮力而嫻熟的泳姿,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拿起攝影機拍攝遠處時隱時現的人頭。她笑著,叫著:“阿雄哥,別遊太遠了!”
瘋夠了,玩累了,兩人坐在岸邊的礁石上靜靜地坐著,曬著被海水濕透的衣褲,癡迷地望著海天一色的美景。阿秀向往地說:“這裏多美啊,以後等我賺了錢,就在這裏修所房子,這樣我們每天都能看到這幅美景了。”說罷,嬌俏地看了並肩坐著的田之雄一眼。
田之雄打趣道:“我記得上次在台灣淡水看日落時,你也這麽說過。到處蓋房子你住得過來嗎?再說,你成了大明星後,好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阿秀嘟起嘴撒嬌似地說:“我才不想當什麽明星呢,我就想拍完電影掙到了錢,在鄉下蓋間有花園的房子,再生三個孩子,最好老大、老二是男孩,最小的是女兒,每天我做好飯,就到開滿花朵的院子裏喊:老大、老二、老三,回家吃飯了……。”
田之雄被她美好的憧憬和形象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內心被深深地觸動。他已經決定至少今天不向阿秀說出他準備了好久的話,他實在不忍心在這幸福的一天裏,讓阿秀失望傷心。反正他和阿秀還都年輕,也許隨著形勢的變化和時間的流逝,那條鴻溝就會慢慢消失;也許有一天,任務結束了,他可以帶著阿秀回到大陸去實現夢想呢。
“阿雄哥,原先我做夢都想拍電影,又能掙錢,又能實現自己的表演夢想,可真成了明星才知道,一點都不快樂,又要被人欺負,受人白眼,又要忍受報紙上的流言蜚語,還要辛辛苦苦給老板當搖錢樹,煩都煩死了,還不如以前平平淡淡的生活呢。人家都叫我‘小林黛’,林黛又有錢,又漂亮,家世又那麽好,我怎麽能比?可林黛最後還不是……,唉,阿雄哥,你說我該怎麽辦呐?”阿秀黑漆漆的眼珠盯著田之雄。
田之雄沉吟了一會兒說:“其實這就是生活,阿秀,不光是演電影,做哪行哪業都是這樣,有機會也有挑戰,有榮耀就有失落,隻不過娛樂圈是個名利場,五光十色,名利雙收,更容易讓人喪失初心。你懵懵懂懂踏入電影界便一鳴驚人,獲得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成就,自然有各色人等心生嫉妒,看你不順眼。其實,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每個人的人生都像這大海,有漲潮也有落潮,有平靜也有波濤,隻要你記住,你永遠都是賣魚蛋粉陳伯的女兒,內心就會像眼前的海一樣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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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深深點了點頭,她看著田之雄被夕陽勾勒出的線條硬朗的臉龐輪廓,很想問一個縈繞在心很久的問題,他說他隻是一家電料行的生意人,為什麽卻有本事調動香港最大的黑社會社團?可她又擔心這嚴肅的話題會破壞掉這難得的幸福時光,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日頭慢慢西落,潮水慢慢漲起來,海麵上浮光鑠金,像油畫一樣。田之雄站起身,拉起阿秀:“太陽下山了,快到跟船家約好的時間了,我們該回去了。”
兩人漫步回到西港,坐上送他們來的小木船。
小船伴著咿咿呀呀的搖櫓聲起航了,阿秀挽著田之雄坐在船老大對麵,意猶未盡地說:“阿雄哥,你知道嗎?今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
田之雄逗她道:“那之前最高興的是哪一天呢?”
“那是我小時候,爸爸的朋友郭伯伯住在我們家,他帶我平生第一次去了遊樂場,還買了好幾本小人書給我。”
提到郭曼國,田之雄心裏一沉,短暫的幸福感轉瞬即逝,上了岸,又要打醒精神戴上麵具去與敵人周旋了。
阿秀還在咕咕噥噥地說著什麽,不一會兒,頭就耷拉到田之雄的肩頭上,在起伏的海浪和單調的搖櫓聲共同催眠中睡著了,滿足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
搖櫓的老伯望著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對,笑著對田之雄說了句:“後生仔,珍惜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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