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年2月24日 香港 邱博士牙科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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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九章
    1973年2月24日
    香港 邱博士牙科診所
    “來,張開嘴。”
    田之雄仰麵躺在牙醫椅上,大張著嘴。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邱博士隻露出一雙眼,用牙探針輕輕觸碰著裏麵那顆智齒。
    “原先鑽的那個洞沒問題了,你右邊最裏麵的智齒露出頭了,牙齦有些紅腫發炎,等消炎後可以考慮把那顆智齒拔了。當然,如果炎症不反複發作或對咀嚼功能沒什麽影響,也可以不拔。”
    自從兩年前以邱博士診所為聯絡點,田之雄與組織上重新建立了聯係,其實他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並沒有約定固定的聯絡時間。每次都是診所以提示預約的方式提前打電話告知他,他才會來找邱博士。這也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
    不鏽鋼的牙科器械在搪瓷盤上發出清脆的碰擊聲,邱博士放下探針,又拿起潔治器,輕聲道:“你牙齒表麵有些煙漬,我順便幫你洗一下牙,同時我傳達組織上的指示,你注意聽。”
    田之雄張著大嘴,使勁點點頭。
    “上麵要我通知你,前幾年的混亂狀態已經得到了扭轉,一度被取消的廣東省公安廳已經於今年年初正式恢複,隻不過現在暫叫做廣東省公安局,各項業務開始逐步走上正軌。你的老領導也恢複了職務,仍然任政保處長。”
    邱博士的話依然冷靜如常,用詞準確,簡潔明快,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且不耽誤手裏精確的操作。可對田之雄而言,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好消息。
    前幾年局勢最亂的時候,各種爆炸性的消息紛至遝來,公安廳被軍事管製,廳長處長們好多進了監獄,沒被抓的基本上全都靠邊站,進了“學習班”,下放到幹校,他最信任和崇拜的直接領導郭廳長和陳處長沒了任何音訊。田之雄成了真正的孤雁,與組織上徹底斷了聯係。他內心彷徨,孤獨無助,沒有人布置工作任務,得不到下一步的工作指示,他得到了珍貴的情報也不知怎麽上報給組織。有段時間,他幾乎是憑著自己的本能和認知去意氣用事,就像六七暴動時出手幫助左派勢力那樣。他甚至懷疑,他的任務已經沒有結束的那一天;即使有朝一日回到廣州,也早已物是人非,沒人記得他是誰,沒人證明他的貢獻和犧牲。就像少年便出走的遊子,老大才回到家鄉,迎接他的隻有故居的廢墟、孩童天真的詢問和村裏人疑惑的目光。
    因此,當他聽到公安機關重新恢複,陳振忠重新擔任政保處長時,內心的喜悅是多麽的強烈。
    “組織上對你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依然秉持信念,長期堅守崗位,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任務,表示極大欣慰;對你及時通報並積極配合粉碎敵特綁架我方出訪人員的企圖,高度讚揚;尤其對你及時送出的有關敵人‘心戰會報’的全套文件以及‘大陸工作會’成立的有關情況評價極高,認為是全麵係統地掌握了對手的心戰策略和實施計劃,按住了敵人的脈搏。有關方麵已經決定為你記一等功。”
    田之雄激動得眼噙淚花,張著嘴“嗚嗚嚕嚕”地想要說著什麽。
    “別動,就快完了。”邱博士繼續說道:
    “組織指示,利用目前的有利身份,站穩腳跟,切勿盲動,從某種意義上說,隱蔽好自己,就是你最大的任務。目前省公安局剛剛恢複,各項工作還沒完全走上正軌,敵我鬥爭形勢依然尖銳複雜,你取得的成績和目前的身份來之不易,必須倍加珍惜,並做長期打算,隻有這樣,才能為黨和人民作出更大的貢獻。以上就是組織上對你的指示內容,我一字不漏地向你傳達完畢。好了,起來吧。”說完,牙鑽尖利的聲音戛然而止,邱博士倒了杯水給田之雄漱口。
    田之雄難抑內心的激動,快速地漱了口水,長長出了一口氣,定睛看著邱博士真誠地說:“謝謝你,博士,把這麽好的消息告訴我。這是幾年以來我最高興的一天。”
    邱博士摘下口罩,露出難得的微笑,主動伸出右手:
    “祝賀你,605同誌!”
    田之雄趕忙握住,“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我有那麽難以接近嗎?”
    “兩年前第一次見你時,你那麽不苟言笑,又嚴肅又認真的樣子,又代表著組織,我還真是有些怕你。”
    邱博士無聲微笑了一下:“我不能代表組織,也不是你的領導,我就是你的聯絡員。今天高興,你要是想抽煙,可以破例在這兒抽一支。”
    田之雄摸出小雪茄煙,遞了一支給邱博士。
    邱博士搖搖頭:“我早就戒了。”
    田之雄兀自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美美地吐了一大口煙道:“這些年,碰到高興的事,我唯一的慶祝方式就是抽一支小雪茄。”
    “這煙挺香啊,這麽些年難為你了。”
    田之雄一臉暢快:“重新接上了組織關係,孤雁歸群,苦盡甘來了。”
    邱博士看著田之雄的樣子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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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是不是在診室裏抽煙不方便?”
    “沒有沒有!”邱博士忙解釋:“你抽煙的表情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誰?”
    “我父親。”
    “您父親?”
    “對。我父親是老共產黨員,在法國參加的中共旅歐支部,後來又去了蘇聯學習。回國後從事中央特科工作,三十年代被叛徒出賣被捕了,被判了死刑。在我幼年的記憶裏,他每天在外奔波,唯一的嗜好就是抽支煙。我母親帶著我去監獄看他最後一麵,在我的衣襟裏偷偷夾帶了一支煙和幾根火柴。母親抱起我,隔著單人牢房牢門上的小窗戶看著他,他點燃了煙,美美地吐了一大口,那個神態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也是我對父親最深刻的形象記憶。”邱博士語氣平靜地述說著,兩眼卻望著窗外,仿佛那就是當年牢門上的小窗戶,滿是神往的眼神。
    “再後來,我母親也被反動派殺害了,我成了孤兒,在社會上流浪,饑寒交迫,飽受欺負,造就了我內向的性格。後來,黨組織找到了我,把我送到了蘇聯學習,以後又到德國讀了醫學博士。” 邱博士簡單的敘述讓田之雄心裏很是觸動,他沒有想到這個外表文質彬彬的留洋醫學博士,居然是我黨早期中央特科英烈的後代,居然有著如此波瀾起伏的身世,不由得心生敬意。
    他默默在水池裏按熄了香煙。
    邱博士搖搖頭:“唉,不說了,我已經違反紀律了。在香港,你是我最信任的同誌,也是唯一知道我的身世的人,看見你一高興,不自覺說多了。你把這些都忘記吧。”
    田之雄鄭重說道:“我以我的黨性向你承諾!”
    邱博士話題一轉:“哎,你剛進門時,我看你臉色潮紅,最近檢查過身體嗎?是不是有高血壓啊?”
    田之雄淡然一笑:“沒事,這幾天晚上沒休息好吧。”
    “你有心事?有什麽困難你可要及時匯報給組織,否則,心事重重容易影響工作。要知道,心事太重也是身份暴露的誘因。我先給你量個血壓。”說罷,邱博士起身在器械櫃裏拿了副血壓計來。
    看著汞柱,邱博士微微皺了下眉,問:“你直係親屬裏有沒有患高血壓的?”
    “沒有,我父親是習武之人,身體很健康,母親也沒有高血壓的毛病。”
    “你高壓低壓都有些高,也許是長期緊張環境使然吧。你要注意了,已經有前兆了。生活要有規律,別熬夜,最好找一種放鬆自己的愛好,飲食上也要注點意。”
    “沒關係,我身體一直很好。”
    “現在好不等於以後好,還是留意些的好。”
    “我……我前些天遇到些事……可能與這有關吧。”田之雄有些吞吞吐吐。
    “什麽事?說來聽聽。”
    “我有個朋友……叫阿秀,她從美國回來了。之前……我們關係很好的......後來......後來,出了些事,她離開了香港,再後來,她回來了......我很高興,但是......又出現了一些意外情況。......”
    田之雄顛三倒四地把阿秀的事說了一遍,最後總算說完了,長長吐了口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邱博士道:“她現在認為我是那邊駐香港的特務頭子,對我產生了很大的誤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解釋吧,肯定暴露我的真實身份;不解釋吧,我們之間就徹底完了。“
    看著邱博士緊盯著他的樣子,田之雄又忙補充了一句:”我們已經有一年沒見麵了。”
    邱博士眉頭緊鎖,“我剛才說了,我隻是你的聯絡員,我不能代表組織作出指示,更無權過問你的私人生活。我隻說說我的個人看法,照理說,你也是人,有權利擁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和追求幸福;可你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任何有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人和事都必須加以避免。這不光是你的個人問題,更關係到組織上的任務,甚至關係到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
    田之雄忙打斷:“不,不。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我的態度早就向她說清楚了,不可能跟她有進一步的關係,我不會將個人利益置於黨和人民利益之上的。隻是......阿秀是你的前任的女兒,她父親是為了掩護我而犧牲的,我對她負有道義上的責任。另外……她現在的名字叫陳黛芳……”
    “陳黛芳?那個女明星?!”邱博士睜大了雙眼。
    “對,就是她!”
    邱博士沉默良久,才悠悠問到:“這些情況你以前向組織上匯報過嗎?”
    田之雄歎了口氣:“從66年下半年開始我就和組織上失掉了聯係,陳伯犧牲後,阿秀曾向我表露過心跡,我拒絕了。她很傷心,就去了美國讀書,我們一直沒有聯係。後來,她回到香港,去年的一個機會,我們意外重逢了。以前,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子,心地純淨,活潑開朗,思想還很進步,但對我的情況一無所知。那一次,在那天那個場合,她知道了我在六組的身份,馬上就表現出冷若冰霜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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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博士直視著田之雄的雙眼說道:“你說的情況,已經對你的安全構成了重大威脅,我會立刻向組織上匯報。從我個人角度說,我不知道你們的感情發展到哪一步,但是,她是電影明星,又是當紅粵語歌星,是不折不扣的公眾人物,許多聚光燈會集中在她的身上。作為一個男人,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可從工作的角度,她會給你帶來許多麻煩乃至危險。也許就此與她徹底斷絕聯係,對你是更好的選擇。當然,我理解你因此會受到感情上的煎熬。再說一遍,這隻是我個人看法,我無權對你下達指示,也無權幫你做選擇。”
    田之雄無奈說道:“其實,我清楚該怎麽選擇,也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未來。隻是因為過去我們的關係很好,現在一下子被誤解成這樣,我內心裏很難受。另外,我覺得更難受的是,由於她已經知道我是派駐特務,會將她父親的遇害與我的工作聯係起來,肯定誤認為我是導致陳伯遇難的間接原因。我無從解釋,也無人傾述,把這些對自己的同誌說出來,心裏能好受些。”
    “那就好!”邱博士拍了拍田之雄的肩頭:“我剛參加革命工作時,領導曾對我一再說,幹我們這一行,由於工作的特殊性、隱蔽性、複雜性,不僅要甘做無名英雄,更會遭遇很多誤解甚至敵意,要做到有苦不說,有氣不叫。這也是領導對我們從事隱蔽工作同誌的普遍要求。”
    邱博士把身旁托盤上的器械收拾了一下,轉過頭接著說:“其實,別說我們現在處在敵營之中,就是有朝一日,你完成了組織上的任務,勝利回歸了,也要有思想準備,可能麵對不知情同誌對你的誤解、敵視,甚至審查。即使那樣,你也要做到守口如瓶,很多事情都隻能永遠留在記憶裏,也許會如煙飄散,隨風而逝,但功勳永存。”
    聽著邱博士的肺腑之言,田之雄一瞬間想到了這一路走來的種種艱辛,想到了杳無音訊的歐淑芬和已經快10歲的兒子,心中泛起無限的感慨,鼻子一酸,深深點了點頭:“謝謝你,邱博士。”
    邱博士莞爾一笑,又說了句:“她是烈士子女,組織上不會忘記她的。都是為了革命工作,你也沒有必要背著這麽沉重的道義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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