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年4月20日 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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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1988年4月20日
廣州
鬧市中的平房區,牆上寫著大大的“拆”字,旁邊是一片工地,塔吊高聳,聲音嘈雜。
田之雄找了好久,憑著門口停著的一輛三輪車,才找到其中的一間小平房。他確認了門框角上的門牌號,試著敲了敲木門,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一個穿著樸素麵容滄桑的男人開了門,一怔,隨即認出來對方。
“您是……張國慶……先生吧,我來……看看。”田之雄緊張得有些結結巴巴。
張國慶平靜地點點頭,仿佛早預料他會來一樣:“請進吧。”
田之雄微微彎了彎腰:“謝謝。”
田之雄剛進屋,一個臂纏黑紗的小夥子從裏屋衝了出來,手指直戳他的臉:“你是誰?這個家不歡迎你!你走!馬上走!”
田之雄定定看著他的親生兒子,一言不發。
歐正義居高臨下死盯著他的眼睛,咬牙切齒:“我知道你是誰!我從小就看你的照片,那天在醫院,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我們不需要你的憐憫,你根本不配!”
張國慶沉聲喝道:“阿義,不許這樣!他是你親生父親。”
小夥子嗓門更高:“我沒有這樣的父親!我不姓田,我姓歐,我叫歐正義,聽懂了嗎?!你現在跑回來了,假惺惺的,做給誰看?你當年做了些什麽?如果不是你,媽媽不會是反革命家屬;如果不是你,媽媽不會被送去勞改農場;如果不是你,媽媽不會苦難一輩子;如果不是你,媽媽也不會得癌症,死得那麽早!現在日子好了,改革開放了,以為過了追訴期了,沒事了,你就溜回來了,告訴你,你就是個逃兵,你就是個叛徒!你遲早會受到國家的審判,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阿義!”張國慶有些動怒。
看得出歐正義很尊重他的繼父,沒有再咆哮,眼睛卻死死盯著田之雄。
田之雄低著頭,不敢對視,聽著親生兒子連珠炮般地發泄怒火,心如刀絞,啞口無言,既為了阿芬的苦難而內疚,又為兒子的誤解而痛苦。
“既然來了,就坐坐。”張國慶麵無表情,淡淡說道。
“我不想再見到你!”歐正義拔腿大步向外走去,“砰”地一聲狠狠帶上了房門。
田之雄麵色蒼白,心裏被委屈、憤懣、傷心堵塞得嚴嚴實實,恨不能呐喊出來。但他一個字也不能說,哪怕麵對自己當警察的親生兒子。
兩個男人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沉默不語。
桌子的一頭抵著牆,牆上是歐淑芬的遺像,上方還圍著黑紗。
田之雄沒見過這張照片,應該是在勞改農場期間拍的,眉頭不展,但眼光中透露著倔強。
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屋子,一裏一外兩間平房,低矮潮濕,陳設簡陋,裏屋應該是臥室,外屋有兩張木製靠椅,一張八仙桌,幾張方凳,牆角還有一副煤氣灶和一個碗櫥,牆邊滿是油漬。
“這些年,多虧你了!”田之雄先開了腔。
張國慶沒吭聲。
“我……對不起……阿芬!”
張國慶依然沒吭氣。
“你們這些年……受的苦,我都聽說了,你很……了不起,阿芬……幸虧遇到你。”田之雄艱難地選擇著字眼。
“都過去了。”張國慶終於風輕雲淡應了一聲。
“其實,我早就想回來……隻是……隻是……身不由己。”
“回來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
“住在廣州?”
“是,住在廣州。”
“現在住在哪裏?”
“暫時住在珠島賓館。”
“嗯,那裏好貴的,看來有錢了。”
“不算有錢。”
“以後呢?”
“以前的老領導找了間房子,過幾天搬過去。”
“你的事……都了了?”
“都了了。”
“那麽大的事都了了?”
“都了了”
“現在形勢真的不一樣了……”
“是真的了了。”
“那就好。”
兩人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阿義是個好孩子。”這回是張國慶先開腔。
“是啊……現在比我都高了。”
“我剛見他時,才這麽大。”張國慶用手比劃了一下,“還不到一歲。”
“是啊,我……對不住他。”
“跟我親生兒子一樣,小時候就很倔。”
“我不怪他。”
“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你的骨肉。”
“嗯,我能理解。”
“阿義不容易。”
“我知道。”
“當初他能上大學,多虧了那位陳廳長幫忙。”
“是,都是因為我的事拖累的。”
“那個學校挺難進的。”
“是挺難的。”
“要成績好,政審也嚴。”
“我聽說了。”
“後來阿義能如願進入公安機關,陳廳長也幫了大忙。”
“不容易。”
“本來可以去省廳機關的,他執意要去搞禁毒。”
“挺有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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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在陸豐市公安局掛職鍛煉。”
“那邊走私販毒好像很猖獗。”
“是啊,在第一線。”
“會不會有危險?”
“危險多少會有,不過,幹了這一行,沒辦法。”
“嗯,在基層鍛煉鍛煉也好。”
“阿義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了,你……嗯……你過去的事,不會對他有什麽影響吧?”
田之雄猶豫了一下:“應該……不會吧。”
“就一個人在廣州?”
“是。”
“後來沒結婚?”
“一直一個人。”
“哦。”
兩人簡短的一問一答,氣氛略有些尷尬。
看到張國慶站起身,田之雄誤以為他要送客,忙跟著站起來說:
“你……們需要什麽幫助,我可以……”
“我們不會要你的一分錢。”張國慶一反剛才的態度,聲色俱厲起來:“過去的苦難,失去的尊嚴,死去的親人,哪一樣用錢買得到?”
“不,不,您誤解我的意思了……”
“我們用不著你同情,你也不必內疚什麽。我做的事從不後悔,阿芬嫁給我也是心甘情願的,事實上我們很幸福。我蹬三輪車足以養活這個家,雖然清貧,但是像個家的樣子。看得出後來阿芬也很高興。隻是……好日子來了,孩子也大了,她卻沒了。唉,我難過的是,她沒過幾天好日子。”
“我隻是好意,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現在有退休工資,阿義有正經工作,這兩間屋馬上就要拆遷了,我們不需要你的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這個意思!現在生活安定了,我不希望你再打擾我們的生活,尤其是不希望你會影響到阿義的前途,明白嗎?我們不希望再跟你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張國慶的話說得斬釘截鐵,讓田之雄對他眼前這個堅忍而又豁達的男人肅然起敬。雖然經曆了人生中巨大的落差,但仍是風輕雲淡,坦然麵對;雖然生活清貧,但沒有一絲怨天尤人;雖然明知對麵坐的就是帶給這一家子人苦難和困窘的“罪魁禍首”,但仍不失尊嚴地以禮相待;雖然麵無表情,對他不無反感,但還算溫言好語;他慶幸歐淑芬在人生的後半生遇到了張國慶。
其實他今天執意過來,並沒奢望能得到兒子的寬恕,畢竟二十多年前拋妻別子的行為“罪惡昭彰”,給母子帶來的苦難,絕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能夠原諒的。他隻是想看看阿芬最後歲月裏住的地方,跟兒子和張國慶親口表達他的歉疚,多少感覺一些曾經屬於他的家庭的氛圍,多少減輕一些這麽多年來堆積在他心中的執念。如果他們能多少接受一些他真心誠意的幫助,那就更好了。
張國慶的話已經說絕了。
他慢慢站起身,麵向歐淑芬的遺像默默鞠了一躬,轉身向門口走去。
當手觸及門把手,又轉過身來認真說道:“如果你和阿義都不願意,我不會再來打攪你們的生活,但二十多年的虧欠我已經無法彌補,該我盡的責任我會全力以赴。”他頓了一頓,又補了一句:
“也許事情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
說完,環顧了一下簡陋的小屋,歎了口氣,拉開了門。
也許外麵的陽光太刺眼,他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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