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年12月29日 廣州-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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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1988年12月29日
廣州深圳
睡醒了午覺的田之雄下了樓,一個人向珠江岸邊走去。
房子是陳振忠為他找的,在省直機關的宿舍區,六十年代初建的五層舊紅磚樓房,他住在三樓,房間不算大,一室一廳,最大的優點是離珠江不遠,每天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沿著珠江堤岸散步,上午和下午各一次。
每天樓下總有一幫退休老幹部坐著小板凳聚集在一起,下棋、打牌、聊天、吹牛,大多是原來機關裏的中層幹部,高點兒的曾經是處長,低點兒的也是正科級。大家聊起來,難免說起當年掌權時候的得意事兒,老了老了還暗自攀比別苗頭。這個說,我們局新上任的一把手當年是我處裏的小兵,我訓他跟訓孫子似的;那個說,我們單位的福利是真的好,國慶節發的東西到現在都沒吃完;又一個插話,我們機關也很不錯啊,今年體檢都在高幹門診。田之雄往前湊了湊,本想認識多幾個朋友多培養個愛好也好,大家見他眼生,便打聽他以前在哪兒工作,退休前是什麽級別,退休時有沒有提半級待遇,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大家心裏一笑,以為他是憑關係分的房,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樣了,他也就自覺不再往前湊了。
他在這座城市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唯一的兒子遠在陸豐,即使回來也根本不願見他。
他一個人買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散步,一個人看電視,直到被滿屏的雪花驚醒。
他沿著堤岸慢慢走著,眼前的一切讓他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建築、街道和眼前沉默奔湧的珠江水;陌生的是人們的精神麵貌、匆匆的步伐、滿街的太陽鏡牛仔褲和到處飄蕩著的鄧麗君的歌聲。
他時常一個人靜靜坐在岸邊的石凳上,看著馬路上綿延不斷的自行車流,看著江邊榕樹下提著雙卡錄音機的青年男女,看著街角叫賣複製錄音磁帶的小販,心中一片寧靜。這麽多年來時時刻刻都處於警覺戒備狀態,隨時準備應付突發事件的心弦,一旦放鬆下來,讓他感到十分愜意。隻是覺得……空閑有點多。
他像老僧入定一樣一動不動坐著,心中卻似狂濤怒海。他會反複想起這麽多年經曆的風風雨雨;想起在公安部辦公樓見到淩祥雲局長的情形;想起跟著師父於鼎學習的趣事;想起倉惶越境時的警犬狂吠聲;想起在漁船上跟莫之英的談話;想起在情報局受刑時生不如死的感覺;想起粉碎敵人計劃後的狂喜;想起與第一次陳明遠接頭的緊張;想起失去組織聯係時的彷徨;懷念那些遇到的人們:陳伯、阿秀、莫之英、黃大牙、紅姐、邱醫生……。
他喜歡煙火氣十足的市井生活,他喜歡在農貿市場跟小販討價還價,喜歡在地攤上買便宜貨,喜歡看著青年們在公園裏帶著蛤蟆鏡跳“迪斯科”。他常穿一件顏色晦暗的夾克衫,發式不再一絲不苟,胡子有時好幾天都不剃,在街坊鄰居看來,他就是一個生活拮據平凡單調不合群的獨居老頭。
當雲層被染成橙紅色,與珠江水金色的漣漪相互輝映,日輪開始緩緩下沉白鵝潭,珠江橋頭下班的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他就又背著手慢慢朝他的住處走回去。
今天,他路過區政府禮堂,看見了一幅巨幅廣告,讓他駐足了半天。
“著名國學大師、當代詩文學家、古代文化傳播者、學者、詩人、武術家、成功大學教授南懷仁先生來穗舉辦‘生命科學與禪修實踐’講座。”廣告上赫然端坐著一位頗有些仙風道骨模樣的矮個子老者。
下麵還有幾行小字:“門票:c區30元、b區50元、a區100元”
田之雄盯著這幅廣告看了半天:這不是當年曾在和平東路秘密單訓室裏對他進行單獨特訓的情報局特聘教官嘛!這家夥怎麽混到這裏來招搖了,還給自己安了這麽多讓人看了發懵的頭銜。隻是這家夥發型變了,頭發向後梳得一絲不苟,刻意把自己打扮成相貌清濯、古意盎然的樣子,還穿著那身藍色的長袍,顯得有些刻意。
當年對他特訓時科目很多,教的內容大多忘光了,有些教官名字也記不起來了,但田之雄對這個當年的特聘教官南副教授,印象尤為深刻。
之所以難以忘懷,一方麵是他的做派與眾不同,總喜歡穿一襲藍色長衫,以體現自己飄飄欲仙不同凡響的形象,說起話來狂妄的很,一些曆史人物和當代學者在他嘴裏不值一提;另一方麵則是他給田之雄講授的課程裏馬屁拍得最響,當年葉翔揣摩上意最推崇王陽明,南懷仁則自詡是研究王陽明的專家。記得南懷仁當年講授時,總會像和尚念經似的重複些晦澀難懂的陳詞濫調,田之雄就忍俊不禁。
真是時過境遷了,一個刻意鑽營者、一個曾經的敵人諜報機關的特任教官,居然以國學大師自居,堂而皇之在廣東開起人生哲學講座來了,難道沒人知道這家夥難以啟齒的黑曆史嗎?田之雄歎了口氣,搖搖頭,徑直走到隔壁街的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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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買菜回家做飯了。
這天的新聞聯播裏播出了一條關於深圳經濟特區建設的新聞,讓他勾起了對家鄉的思念。家鄉已經沒有親人了,但童年的記憶曆曆在目,如今那裏變成了一方熱土,他出生的村子,現在已經劃入經濟特區了。
這讓他心心念念,果然在昏昏欲睡中他又夢到了:與莫之英一同奔跑在青石板路上,看到他們父親的頭顱被掛在高處籠子裏的情形;他們的母親在大火中淒慘的叫聲;他當小乞兒時走過的家鄉山水......。他立刻給陳振忠家裏打了電話,陳振忠被半夜的來電嚇了一跳,聽到田之雄安然無恙,他才摸著狂跳的心,安心說了句:“我來安排吧。”
第二天一早,一輛尼桑汽車停在了小區門口。
田之雄心情激蕩,如果不算他從羅湖橋入境那一次,他已經25年沒有踏上故鄉的泥土了。
過幾天就是新年了,可深圳絲毫沒有過節的氣氛,這座移民城市到處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幾條主幹道已經初具規模,市中心的高樓大廈晝夜施工,“國際貿易中心”大廈以三天蓋一層樓的速度震驚國人,被稱作“深圳速度”;深圳展覽館建成開放;黃田機場剛剛奠基;四麵八方的人們不斷湧入這一方熱土,懷揣著幹大事、發大財的夢想,眼裏閃爍著熾熱的目光。這裏已經沒有一丁點田之雄記憶中那個寶安的模樣。
聽說蛇口工業區發展最快,他第一站特意先去珠江出海口看看蛇口港。
他讓司機把車停在遠處,一個人走到海邊,坐在防浪堤上,看著蛇口港已經建成的數個萬噸級突堤泊位上,高高的龍門吊繁忙地吞吐著遠洋巨輪的貨物時,深深被家鄉的巨變所震撼。
遠處疾馳過來兩輛轎車,車上下來一群人,展開一張大圖,簇擁著一位老者,先向碼頭方向,又向田之雄身後的方向走來,指指點點說著些什麽,仿佛是港口的規劃建設工程師在實地勘察。
那群人向這邊走來,為首的長者瘦削且氣質儒雅,不多的頭發整整齊齊向後梳,露出額頭,但眼神銳利,步履矯健。也許是注意到田之雄身上那股內斂的氣質,他經過田之雄身旁時,多看了一眼,隨口用純正的白話打了聲招呼:“先生,邊度人啊哪裏人啊)?”
田之雄答道:“我喺本地人,從香港過來。”
老者一聽來了興趣,朝身後的人們揮了揮手,改用帶著濃厚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先去那邊看看,我坐下休息休息,順便跟我的小老鄉聊聊天,跑了半天,我這腳力可不能跟你們年輕人比啊。”
那群人揚起一陣輕輕的笑聲,繼續向前走去,隻留下一個秘書模樣的人,不遠不近地陪著。
兩人在堤沿坐下,田之雄試探著問道:“老先生也是本地人?”
老者爽朗地笑答:“是啊,寶安大鵬的。”
田之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蒙上了一層翦:“哦,大鵬。”他夢中反複出現的情形就在大鵬鎮。
老者敏銳注意到田之雄眼神的變化,問道:“怎麽?很熟悉?”
“嗯,很熟悉。我父親當年就犧牲在大鵬。”
“哦?你父親是?”
“我父親自幼習武,後來參加了東江縱隊的遊擊隊,犧牲後,頭顱被小日本割下來就掛在大鵬的古城樓上。那年我才十二歲。”
“哦?你老家在哪兒?”
“下澳。”
老者一拍大腿:“咳,越說越近了。”他隨即換了種白話說道:“我哋真喺有緣囉,個陣時我就喺東江縱隊嘅!我們真是有緣,那時候我就在東江縱隊啊!)”
田之雄也有些興奮,不僅因為老者是東江縱隊的老戰士,更因他說的是當地的土白話,又叫“圍頭話”,發音跟正統粵語有少許區別,這種話隻有跟自家親人和同村人之間才講的。
田之雄也用圍頭話感歎:“那您是老首長啦,我當年隻是個小鬼。哎呀,都幾十年沒人同我講過這種話了,鄉音難違啊。”
老者哈哈大笑:“其實我們大鵬鎮那邊講大鵬話,不是白話,不是客家話。大鵬那個古城樓是明代抗擊倭寇時修的,設了個千戶所,當兵的來自五湖四海,後來就演變出大鵬獨有的方言,說起來我們那邊都是當兵的後代,算是客家人。”
田之雄問:“老先生是這裏的領導吧?”
老者擺擺手:“算不上什麽大領導,但我對這片土地感情很深。抗日的時候我一直就在東江縱隊,後來國共和談了,東江縱隊就坐著美國人的登陸艇撤到山東解放區去了,解放戰爭我們又一路南下打回來了,當時我是炮兵團長,我那個團一直打到沙頭角呢。”
田之雄由衷欽佩:“那您是革命老前輩了!”
老者繼續沉浸在回憶和感慨中:“解放後,我當過軍事顧問,幹過外交,退休了在北京閑不住,就來建設特區了。”輕描淡寫寥寥幾語概括了他傳奇般的一生。
田之雄心裏一動,隨口道:“特區建設千頭萬緒,您可要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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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哈哈一笑:“若幹年前在東南亞,有位老同誌對我說過,有事做,永遠不會老。”轉臉問道:“你是從香港回來的?來投資?”
田之雄含糊其辭答:“早年去的香港,現在做點小生意。”
老者點點頭:“回來好。以前太極端,弄得魚米之鄉飯都吃不飽,都往香港跑。現在改革開放了,你看吧,用不了多久這裏要遠遠超過香港。你也是東江縱隊的後代,回來好啊,建設家鄉。”顯然,他把田之雄當成當年逃港,現在回來投資的商人了。
旁邊的秘書模樣的人提醒道:“袁董,該走了。”
老者樂嗬嗬說:“走,小馬,拉我一把。”又轉身對田之雄道:“小老鄉,再見了。投資上碰到什麽困難可以到招商局來找我,我姓袁。”
“嗯,一定!再見,老先生。”田之雄用尊敬的目光目送著萍水相逢的老者遠去。他看過有關報道,從交談的隻言片語中證實了猜想:老者是深圳特區和蛇口工業區的開拓者、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袁耕。可他永遠不知道的是,二十多年前他們兩人曾經為了粉碎敵人的罪惡計劃在同一條戰線的不同崗位戰鬥過,那時,袁耕是調查部一局副局長,作為特別先遣小組一員,在柬首都金邊直接參與破獲了情報局“高棉組”的驚天大案;田之雄則在這一計劃的指揮和後勤基地香港及時傳遞了一係列重要情報。而他更不知道的是,袁耕剛才隨口提到的老同誌,正是田之雄心心念念的師父於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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