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年12月29日 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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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1993年12月29日
廣州
早上6點45分,在生物鍾的作用下,陳振忠準時醒了,但仍迷迷糊糊想睡個回籠覺。他不用上班了,用不著每天早起。
床頭上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回籠覺,正在廚房做早餐的老伴黃藝雯搶先在客廳裏拿起了串聯著的電話。
陳振忠問:“誰呀?”
“找你的,你拿起來我掛了。”
電話裏的第一句話就讓陳振忠瞬時清醒:
“老處長,是我,王紹吉,我對不起你。”
陳振忠馬上翻身坐起,直愣愣聽著王紹吉的敘說,直到王紹吉把話說完他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
“老處長,您在聽嗎?”
“在聽,好吧,我知道了,這邊的事情交給我,你去做完你的工作。”陳振忠冷靜而緩慢地回答。
他放下電話半天沒作聲,想了好一會兒,才又拿起來撥了出去。
“阿雄,起床沒?”
電話那邊傳來田之雄爽朗的聲音:“早起了,您再晚一分鍾打來,我就出門飲茶去了。”
陳振忠忙說:“你等我一會兒,今天我請你喝早茶。”
田之雄打趣道:“耶?今天您掂咁好心情嘅?”
陳振忠盡量用輕鬆的語氣答道:“這不快過新年了嗎,今天我行使一下特權,請你喝廣州最好的早茶。你等著,一會兒我到樓下接你。”
“哈哈哈,好好好!”
按下叉簧,他又撥了個號碼。
“喂,是我,陳振忠,你幫我留個房,我現在過來吃早茶。”
放下電話,陳振忠匆匆刷牙洗臉,鄭重地換了身新衣服,就要出門。
黃藝雯正端著兩碗粥進客廳,見狀叫起來:“哎哎哎,你跑哪兒去呀,早餐都不吃。”
陳振忠轉頭:“哎,兒子那車的鑰匙呢?”
“那不是嘛,鞋櫃上。”
陳振忠一把抄起車鑰匙:“不吃了,跟老同事喝茶去。”
黃藝雯埋怨道:“哎呀你個老鬼,不早說!”
半小時後,陳振忠接上了田之雄。田之雄好奇地打量著這輛半舊的“波羅乃茲”:“哎呀,堂堂安全廳長怎麽開這破車?”
“兒子買的二手車,他現在有車坐了,就把這輛車給他老子了。怎麽樣?阿雄,我的開車技術還不錯吧?”
“那當然,老司機了嘛。我記得我還沒走的時候,你就開過處裏那輛羅馬吉普的。”
“嗯,想當年,我開過美國的別克、斯蒂龐克,開過蘇聯的吉斯、嘎斯,開過羅馬尼亞的羅馬吉普,開過日本的尼桑、豐田,還開過咱們中國的北京212,就是沒開過私家車。哈哈哈哈,現在退休了,終於如願了。”
“哎,老處長,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說了今天請你吃廣州最好的早茶的。”
“哪裏?”
“白天鵝,玉堂春暖。”
白天鵝賓館田之雄並不陌生,他回廣州伊始,下榻的就是白天鵝。不過隻住了幾天,那時為了安全起見,倒真沒在樓下中餐廳吃過早茶。
田之雄心情極好,開著玩笑:“那裏好貴的,您是自費還是公款啊?要是自費,嫂子回頭不罵您啊?哎,這麽好享口福的機會,怎麽不叫上嫂子?”
陳振忠不動聲色答道:“跟你談點正事,帶她不方便。”
“哦。”
車子開到白天鵝賓館正門口,一位酒店經理模樣的中年人正在門口恭候,看見從破舊的“波羅乃茲”上下來的陳振忠,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陳廳長,您親自開車?就開……這車?”
陳振忠順手把車鑰匙扔給他:“怎麽?這車不好?找個小弟幫我泊車。”
中年經理手疾眼快抓住陳振忠扔來的車鑰匙,有些敬畏地看了眼省安全廳前廳長親自當司機送來的客人,把鑰匙轉交給門童,指了指正對大門的一個車位:“去,把車停那兒!”側過身,微弓著腰:“請,陳廳長請,房間給你留好了。”
作為香港霍老板投資的中國第一家中外合資的五星級酒店,自從白天鵝賓館開業以來,就以其絕佳的地理位置、優美的建築造型和豪華完善的內部設施成為了廣州的地標,尤其是既能一覽沙麵佳景又能嚐遍經典粵式點心的玉堂春暖餐廳粵式早茶,更被口味極刁的廣州人奉為第一飲茶聖地。難得的是,廣州沒有北方一些高級酒店看人下菜碟的毛病,隻要有錢,管你是富商巨賈還是販夫走卒,一視同仁熱情接待。平日裏來吃早茶,如果沒有提前預約,起碼要排一個多小時的隊才有可能吃上。
還有兩天就要過新年了,來玉堂春暖吃早茶的更是多到爆棚,很多都是拖家帶口來的普通市民,從餐廳門口直到二、三樓樓梯兩旁排滿了人,等待著服務員一一叫號。中年經理領著陳振忠和田之雄,一路說了無數個“唔該、唔該”,遭受了許多白眼才擠進餐廳,繞過雅致的金魚池和精美的木雕門,領進最裏麵的一間房間。
田之雄站在正對珠江美景的落地窗前大發感慨:“我哋中國人真喺要富起來了,咁貴仲咁鬼多人排隊吃,你這不會是搞特權吧……不過呢,這沙麵島的美景也確實值番價錢呢。我們中國人真是要富起來了,這麽貴還這麽多人排隊吃,你這不會是搞特權吧……不過呢,這沙麵島的美景確實值這個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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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經理親自拿過菜牌,陳振忠揮了揮手:“反正就我們兩個人,你安排吧,撿有特色的上。”
中年經理略一沉吟,隨口報出:“那就來羊城鮮蝦餃、酥皮叉燒包、欖仁薩其馬、天鵝栗蓉酥再加半隻白切葵花雞,這都是白天鵝最有名的幾樣粵式點心,在別處吃不到的。茶水嘛,鐵觀音行嗎?”
“好,快上。”
等中年經理出了門,田之雄笑嘻嘻改用普通話道:“陳大廳長這是拿我當剛進城的土包子啊,吐了血咬著牙非請我上這兒來,別忘了我可是在香港呆了整整二十五年啊,什麽樣的早茶我沒吃過?其實我樓下那家路邊小店味道都很不錯的。”
陳振忠瞥了一眼田之雄,笑笑:“知道你阿雄見多識廣,這不快過年了嘛,怕你一個人待著無聊。我這廳長雖然退了,工資卡也在老婆手裏,可請老戰友喝喝早茶的錢還是有的。你要心疼我,改天請回來就是啦。哎,說好了,年夜飯上我那兒吃去,我的手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也好久沒見你了。”
田之雄感慨道:“哎呀,說起來我這輩子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就是你在香港給我做的那頓,我回味了好長時間呢。這些年,我什麽山珍海味都沒少吃,可就屬你那頓家常小炒最香。”
陳振忠哈哈大笑:“那過兩天我再給你做年夜飯,名廚指點過的手藝不同凡響吧。”
田之雄嫌棄道:“現在吃肯定吃不出當年的味兒了,你們一家人和和美美過年我去湊什麽熱鬧,再說了,我有兒子啊……”他本來還想說“我要我兒子請我”可想到阿義對自已誤解和敵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陳振忠笑不出來了,正巧服務員端著點心進來,他舉起筷子指了指琳琅滿目的擺盤,“來來來,阿雄,先吃先吃。你看看,這白天鵝的點心漂亮吧,廣東話說了,又靚又嘚食。這個欖仁薩其馬是他們的王牌點心,你嚐嚐;還有這道天鵝栗蓉酥,造型靚吧……這個白切雞可不是一般的雞,這可是百萬葵園裏吃葵花籽長大的雞……”邊說邊一個勁兒給田之雄夾。
田之雄看著陳振忠殷勤的樣子,心裏暗自咯噔了一下,仍不動聲色地吃著,間或還稱讚幾句點心的美味。直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筷子,拿過茶壺續上茶水,平靜地端著茶杯道:“老處長,您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啊?”
陳振忠一怔,後悔自己做作的有些過頭了,沒瞞過老偵察員的眼睛。他直視著田之雄的眼睛,鄭重說道:“是關於阿義……”
田之雄順口接過話:“是啊,阿義一直對我有很深的誤解,不願認我這個親生父親,而我呢,又沒辦法跟他解釋,唉……原先我以為,任務結束了,我人也回來了,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現在看來,我把問題想簡單了。有些任務,隻有開始,沒有結束,一旦執行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兒,有多大的誤解、委屈、冤枉都無處述說,隻能咬咬碎,跟秘密一起攪合攪合,硬生生吞進肚子裏。人家都說踏石留印雁過留痕,我看呐,隻有等我們都燒成了灰,一陣風吹過來,隨風飄逝,這任務才算真的完了。可到那時,誰來給我們證明?又有誰能記得我們呐?”
陳振忠一陣心酸:“國家記得!”語帶鏗鏘之聲。
“老處長,您放心,我絕對絕對遵守組織原則,絕對絕對嚴守國家秘密,我也就隻能跟您一訴衷腸。阿義是我唯一的兒子,現在又是公安人員,您能不能單獨對他暗示一下,這樣也許我們的關係會和緩很多的。”
陳振忠搖搖頭。
田之雄歎了口氣。
陳振忠麵露痛惜之色,低聲道:“阿雄,不是能不能的事,是不再可能了。”
田之雄詫異地看著神色嚴峻的陳振忠。
“阿雄,告訴你個不幸的消息,今天一早,省公安廳的同誌打來電話,在一場禁毒戰役中,阿義重傷不治,英勇犧牲!”
“啊!”田之雄身子一下僵住了,臉色煞白:“怎麽會?……在哪兒?……什麽時候的事?……怎麽可能?……”
“今天淩晨,省公安廳在潮汕地區組織了一場大規模的禁毒戰役,阿義是其中一個抓捕組的組長,負責抓捕二號嫌疑人,罪犯瘋狂拒捕,拉響了手雷,阿義為掩護戰友,當場身負重傷,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我接到消息,就給你打了電話……”
房間裏陷入長時間沉寂,田之雄像尊石像一樣麵無表情,隻是手裏端著的茶杯裏泛起了一圈圈漣漪。
過了好一會兒,陳振忠懊惱地接著說:“都怪我。我是知道省廳這次行動的,行動之前我給負責前線指揮的省廳領導打了電話,跟他說了歐正義跟你的關係,交代他要保證阿義的安全,還讓他給阿義帶了一句話。”
“什麽話?”
“說是我說的,他父親不像他想的那樣,他父親是他的驕傲!”
“也就是說,阿義犧牲前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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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這麽理解,可也許就是這句話害了他,唉,我後悔呀!”
“怎麽這麽說?”
“阿義是個多聰明的孩子啊,一點就透,性格又倔強。我讓省廳領導把他帶在身邊安全的位置,他肯定一百個不願意。這麽多年的心結了,當他終於明白他老子是英雄,他更不想當孬種給他老子丟臉啊!結果就一馬當先往前衝。”
“……”
“那個現場總指揮你也認識的,王紹吉,原來你們科的,當年跟你一塊兒去追莫之英的,你跑的時候還把他砸暈過呢,現在是省公安廳分管禁毒的副廳長。他現在也悔死了。”
田之雄咧了咧嘴,露出一絲難看的笑容:“他小子啊!”
陳振忠心情沉痛道:“阿雄,我一生做事嚴謹,沒想到退休了退休了,捅了這麽大個簍子。唉……”
田之雄放下手裏的杯子,一臉木然道:“老處長,這可不能怪你,你是為我好,也是為阿義好。阿義是公安的仔,自己又當了公安,禁毒工作本來就是生死一線的,阿義應該有這個覺悟。說實話,我的心情很悲涼,您知道的,我是孤兒,現在阿芬去世了,阿義犧牲了,這個世界上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你說,我……我……唉!”
陳振忠一句話都說不出,胸口仿佛有塊大石壓著喘不過氣來,隻是輕輕拍了拍田之雄的手背。
兩人定定地看著窗外的珠江,過了許久,田之雄重重吐了口氣:“您不用寬慰我,開導我,我想得明白的。這麽長時間,阿義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氣,想要證明自己,一雪他爸爸帶給他和家裏的恥辱。當他了解了實情,更想讓我看到他無愧於我的兒子。讓我多少感到寬慰的是,執行任務前他終於知曉了我的真實身份,而且他犧牲得很壯烈,像個英雄。隻可惜,他沒辦法親口跟他老子講,他老爸是他的驕傲;我也盼不到他親口叫我一聲老爸了……”
田之雄突然哽咽起來,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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