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年1月5日 廣州 羊城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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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三章
    1994年1月5日
    廣州 羊城殯儀館
    羊城殯儀館告別大廳,哀樂低回,氣氛悲壯。
    告別大廳的兩側擺滿了花圈,一直延續到門外廣場,正麵牆上三幅烈士遺照上方,懸掛著白底黑字的巨型條幅“一二·二九行動烈士遺體告別儀式”。
    三具烈士遺體靜靜躺在大廳正中鮮花簇擁的靈床上。兩具是身穿綠色製服的武警戰士,另一具是身著橄欖綠警察製服的歐正義,身上都覆蓋著鮮紅的黨旗。
    入殮師的精妙化妝已經讓歐正義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傷痕,相反,他看上去眉頭舒展,神態安詳,讓人很難相信他去世前剛剛經曆了一場激烈的生死廝殺,手雷的爆炸破片曾給他的頭部和全身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傷害。
    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毒品清剿行動——“雷霆行動”取得了圓滿成功,對陸豐乃至廣東的製販毒形勢起到了根本性的扭轉和震懾作用。雖然行動中犧牲的三位烈士,歐正義不過是個副科長,另兩位隻是普通的武警士兵,但遺體告別儀式的規格很高,公安部禁毒局領導,省委、省政府的領導以及省政法委、省公檢法係統、省武警總隊的主要領導悉數出席,省公安廳科級以上幹部更是全部參加。整個告別大廳直至門外的廣場上,站滿了神情肅穆、身著製服的警察和武警官兵。
    當行動總指揮王紹吉副廳長致完悼詞後,在悲壯的哀樂聲中,領導們和上千名警容嚴整、胸佩白花的公安幹警和武警官兵依次環繞著靈床瞻仰烈士遺容,一束束白色的菊花漸次堆滿了遺體四周,緩慢行進的隊伍裏不時傳出女幹警的抽泣聲,其中有幾位女幹警的哭泣尤其痛徹心扉。
    那兩位武警烈士的家屬很多,來自鄉下的父母、兄弟、姐妹有些局促地列成一排,參加告別儀式的人們一一與他們握手表示哀悼和慰問。而代表歐正義家屬的,隻有臂纏黑紗、孤零零一個人站著的歐正義繼父張國慶。
    身穿便裝、已經離退休的省檢察院前檢察長郭曼國,走到張國慶麵前,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用力搖晃了幾下,注視了這個頭發斑白滿麵滄桑的男人一會兒,什麽話也沒說,緩步走開。誰也沒注意到,郭曼國在走向門口時側過臉,朝二樓的一個窗口深深看了一眼。
    如果有人順著這位老領導的眼光望去,就會發現,二樓那個被厚厚的黑色窗簾遮掩的窗口,窗簾被掀開了一條縫,縫隙裏一雙眼睛老淚縱橫。
    那雙眼睛看著他的兒子靜靜躺在靈床上,身上覆蓋著鮮紅的旗幟,四周擺滿告別的菊花。
    那雙眼睛看著眾多的戰友向他的兒子遺體三鞠躬致敬道別。
    那雙眼睛看著一個不是他兒子親生父親的人站在他本來應該站的位置上接受人們的悼念,同樣滿臉悲愴。
    那雙眼睛看著人們漸漸散去,催人淚下的哀樂也到了尾聲。
    那雙眼睛看著在挨過他一槍托的老同事王紹吉親自陪同護送下,八名禮兵莊重地抬起他兒子的遺體一步步走出告別大廳,走向火葬爐。
    ……
    而作為親生父親的他,卻不能出現在廣庭大眾之下,送他兒子人生最後一程。
    ……
    在婦產科手術室門口,焦慮地來回踱步的他終於看到門被推開,一個護士抱著裹在繈褓裏的新生兒走出來高聲喊道:“田之雄,是個男孩啊。”他望著小臉通紅雙眼緊閉的嬰兒,手足無措,激動萬分。護士笑啐道:“連抱都不會!把胳膊彎過來抱,來,抱好了,這可是你兒子,跟我去過稱。” 田之雄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這孩子生下來就瘦弱,隻有五斤一兩,體長從指尖剛到臂彎。
    ……
    放下莫之英打來的電話,田之雄明白,出發的時間到了,為此他準備了好幾個月。這段時間,他天天懸著心等待著這個時刻,可當這一刻就這麽突然出現時,他的心情卻是無比平靜,甚至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沒有行李,沒有告別,沒有解釋,沒有囑咐,就像往常出個短差一樣,阿芬抱著小義,一邊逗弄著孩子,一邊給他開門。臨出門前,他不知道這一腳邁出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忍不住回身摸了摸孩子粉嫩的小臉,小義卻扭過頭咿咿呀呀地指著桌上那束媽媽新買的花。
    ……
    夜深人靜的香港,他從夢裏驚醒,按亮了床頭燈,匆匆翻身下床,從一本書裏找出一小張照片。照片上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靠牆站著,天真爛漫,眼神透著些倔強又有些可憐。這張照片是前幾年他的處長特意帶來給他的,不知照片裏的孩子如今長成什麽樣了。他久久望著照片,眼眶慢慢濕潤。
    ……
    他靜靜躺在牙科椅上,聽著邱博士輕聲說道:“你兒子高中畢業了,今年參加高考,說是想當警察,要考公安院校,你的老領導說了,如果分數夠了,他會想盡辦法解決政審問題的......”他一躍而起,滿臉欣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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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珠島賓館的湖邊,陳振忠遞給他一張照片:“看看,你兒子現在出息了。”照片上,一個身穿橄欖色警服、紮著武裝帶的青年,英姿勃勃,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五四式手槍,正在進行射擊訓練。
    ......
    當他捧著滿懷的鮮花,心懷忐忑戰戰兢兢推開歐淑芬的病房門時,一個青年人衝到他麵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口,大聲喝道:“你走錯了,趕緊出去!”
    ......
    在低矮的平房裏,在阿芬的遺像前,一個青年怒不可遏地痛斥他:“我沒有這樣的父親!我姓歐,我叫歐正義,聽懂了嗎?!你現在跑回來了,假惺惺的做給誰看?你當年做了些什麽?如果不是你,媽媽不會是反革命家屬;如果不是你,媽媽不會被送去勞改農場;如果不是你,媽媽不會苦難一輩子;如果不是你,媽媽也不會得癌症,死得那麽早!現在日子好了,改革開放了,以為過了追訴期了,你就溜回來了,告訴你,你就是個逃兵,你就是個叛徒!你遲早會受到國家的審判,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
    “阿雄,我沒有保護好他!”王紹吉副廳長一臉歉疚的神情說道。
    田之雄緊緊擁抱了這個當年曾經和他一起追捕過莫之英的老同事,放開手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跟我說說阿義犧牲的經過吧。”
    王紹吉緩緩說道:“這是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禁毒行動,整個村子上了抓捕名單的就有一百多人,還持有各種武器和爆炸物,你知道嗎,行動結束後,光收繳的冰毒成品就有近三噸啊!我們從各地調集了海陸空、多警種的三千多幹警和武警官兵,我是總指揮。行動開始前,老處長專門給我打了電話,讓我注意保證歐正義的安全,還讓我給阿義帶一句話。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你阿雄當年是執行生死任務去了。為此,我在行動開始前專門找阿義,要把他調到我身邊來,擔任聯係工作,遠離抓捕一線。阿義真是好樣的,他死活不願意,說臨陣換將,會直接影響抓捕組的默契配合,進而影響整個清剿行動的總體部署;還說視榮譽為生命,不願意因此被人視作逃兵,更不願讓禁毒局蒙羞。我沒辦法了,隻好讓他繼續執行任務。阿義是第二抓捕組組長,帶著一組人負責抓捕第二號毒梟。當時現場很亂,還扔了催淚彈,阿義身先士卒衝進屋內,擊傷了抓捕對象。毒梟走投無路,佯裝繳槍投降,卻在靠近他時拉響了手雷......”
    田之雄神情木然問了一句:“在他出發之前,你跟他說了我的事嗎?”
    王紹吉答道:“我按照老處長的交代,告訴他說:你的父親不像你想的那樣,他是值得你驕傲的人!”
    田之雄默默點了點頭。
    王紹吉接著說:“從歐正義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已經明白了,他老子不是叛徒,是真正的英雄!”
    田之雄再一次擁抱了王紹吉,輕輕在他耳邊說道:“謝謝你,紹吉!”兩行熱淚忍不住滴落在王紹吉的肩頭。“你是我的老同事,又是我兒子的頂頭上司,這句話你來說,再合適不過了。你不用內疚,阿義是個緝毒警察,他有思想準備,就像我當年執行任務時一樣。”
    聽到這裏,王紹吉也終於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與他三十年沒見麵的副科長相對而泣。他哽咽說道:“阿雄,你是了不起的英雄,你兒子阿義也是!”
    ......
    在殯儀館的入殮房裏,他的兒子靜靜躺在白色的布單下,一如多年之前的陳伯,尚未妝殮的臉上還留著彈片造成的傷痕。隻有陳振忠和王紹吉靜靜陪著他。當他顫顫巍巍合上白布單,王紹吉神情黯然遞過來一個盒子和兩本證書:”這是你兒子的一等功獎章、證書和革命烈士證書。“他打開盒子,又顫顫巍巍揭開白布單,把獎章輕輕放在兒子的枕邊,對王紹吉說:”證書我留下,獎章他帶走。“
    ......
    三十年來的一幕幕,閃回在他的腦海,隻是可供回憶的片段是那樣少。兒子犧牲的年紀與他當年出發執行任務的年齡相仿,三十一歲,這時他才恍然想起,他居然沒有跟自己的親生兒子在一起正正經經地吃一頓飯,單獨合過一次影,完全放鬆地聊一次天。他知道兒子有了女朋友,也是省廳的一名警察,準備今年春節結婚,但他從來沒見過她長的什麽樣子,也許就是剛剛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幹警中的一位。
    待到禮兵肩扛烈士們的遺體遠去,樓下大廳重新靜謐下來,他終於忍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光禿禿的水泥地麵上,號啕大哭,之前一直緊咬著的嘴唇現出縷縷血絲。
    其實,他知道,如果說到養育之恩,樓下站著的那個男人比他更有資格站在那裏,甚至,他對他的兒子僅存的印象也是恍惚和不連貫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他二十多年來常常在夢裏見到的那個未滿周歲的嬰兒;一段是二十多年後兒子對他的兩次怒斥。二十多年來的思念、痛苦、歉疚以及再也不能彌補的遺憾,讓他一直繃著的弦終於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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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裏亮著明晃晃的日光燈,沒有什麽陳設,顯得空空蕩蕩,身後陪著的兩位老人一站一坐,唏噓不已。
    坐著的老者推動輪椅無聲駛近他身邊,用纏著黑紗的左手掏出一塊大手帕,先擦了擦自己臉上無聲滑落的淚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遞給他。
    田之雄不接,仍然不管不顧地跪在地上捂著臉放聲大哭,淚水從指縫間潺潺流出,一滴一滴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麵上。
    一旁站著的老者定定看著眼前一跪一坐相對而泣的曾經的部下,一位忍辱負重大半生,現在隻剩孤身一人;一個因負傷致殘與輪椅為伴二十多載,不禁悲從心來。他心裏後悔,沒有早幾天告訴歐正義他父親的真實身份,那樣的話,至少他們父子倆能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吃一頓飯。
    坐輪椅的老者拍著田之雄的後背,一邊老淚縱橫,一邊把手帕執意遞過去。
    田之雄胳膊一甩,手帕飄落一旁。
    “田之雄,你小子給我站起來!你是我馮春風心目中的英雄,英雄流血不流淚,你小子別毀了在我心裏的形象!”坐在輪椅上的老者突然怒吼起來。
    “老馮!”陳振忠嗬斥一聲,製止了馮春風的咆哮。
    “就讓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田之雄慢慢站起身,用袖口擦掉淚水,一字一頓地說:“老科長,三十年了,我就哭了這麽一次,你他媽就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吧,為我老婆,也為我兒子!”說完嗓子裏發出聲嘶力竭的幹嚎,心底裏發出的呐喊穿透了房間,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廳,引起漣漪般的回響。
    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漸漸低下來,他把頭慢慢轉向陳振忠,“老處長,從今往後,我沒有什麽可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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