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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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十日,陸叁抵達雲夢樓的時候,已經從一個蒼白的文弱幼童,被蕭鈺“折磨”成了黝黑精瘦的少年。
    五官看不出原本的營養不良、以及麵黃肌瘦;瘦是依舊,但全身上下的敏捷與反應,不亞於草原裏最勇猛的獵豹。
    當他還在沾沾自喜自己的轉變,已經能跟得上蕭鈺,不再刻意為他放慢的腳步時;抵達雲夢樓的那一刻,蕭鈺二話沒說,直接將他扔入了新人訓練營。
    當著他麵,特別著重、並且刻意塞錢的方式,交代了訓練營的每一位導師,要格外“關愛照拂”她帶來的這位中原孩子:
    “除了不能缺胳膊少腿失去戰力外,請往死裏虐。”
    在他茫然無措、沒能反應過來之際,她轉身便走。
    臨了,陰森森地留下一句警告性提示語:“這裏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比你強。所以、別死哦!”
    這哪裏是來自大小姐的“關愛照拂”,根本是將新人選拔難度係數,提升到地獄級別。
    蕭鈺才不管這些,安頓好陸叁,她直奔樓主蕭溟的院子而去。
    蕭溟的書房內,檀香彌漫,燭火輕曳。
    她父親端坐在主位上,指尖輕敲著桌麵,目光深沉看著立於堂下的蕭鈺。
    而他的身側,一位窈窕女子正巧笑倚在桌邊,眉眼間透著幾分得意與嫉妒。
    “喲,我那軍功赫赫的阿姊,還知道回來啊?”
    蕭藍朵語氣譏諷,目光掃過蕭鈺一身風塵仆仆的衣衫,嘴角微微揚起:
    “怎麽還是煉氣境?不是說你在營州戰役天女轉世,之後在九州也是屢獲奇功;不會都是別人吹的吧?”
    蕭鈺神色不變,隨手拂了拂衣袖上的塵埃,淡淡地道:“羨慕的話,你大可去試試。”
    蕭藍朵的臉色瞬間一僵。
    蕭鈺這話直戳她痛處,她連訓練營都沒通過呢!更別說能被長輩們放出去,立功了。
    “蕭孟曉!別以為我不知道,營州之戰你不過是依仗著青洲哥哥護你,你害得他戰死沙場,自己卻奪了這份功勞;而後麵的戰功,也不過是風堂……”
    多久了,一年?
    已經很久沒人在她耳邊,敢提起那個名字。
    它就像刻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她背後的逆鱗。
    蕭鈺瞬間紅了眼,殺意不自覺地漫了出來,目光冰冷地盯著她,如蛇般一動不動,鎖死獵物……
    蕭藍朵原本還恣意的說著蕭鈺的壞話,可一不留神對上她的視線,氣焰頓時矮了一半。後麵越說聲音越小,幹脆自己都說不下去了。手心、額角掛上了冷汗,驚懼地望向她這位同父異母、一年不見卻似變了個人的阿姊。
    她從前不是最會同她拌嘴的嗎?
    吵不過,頂多大打出手。
    就蕭鈺那點武力值,如今已是築基中期的蕭藍朵全然沒在怕的。
    可……她這是什麽眼神?
    光是被她盯著,她就覺得自己已經呼吸困難,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仿佛她再多嘴一句,分分鍾就會被她阿姊殺了。
    對,是殺了!不是打架,是真的殺掉。
    她嚐試著張了張嘴,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隻好用眼神求助父親。
    蕭溟歎了口氣,他這兩個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過去還能平衡;可如今,孰強孰弱,再明顯不過。
    蕭鈺成長了,已經真的不再是玩鬧的小女孩了。
    他眉頭一皺,輕叩桌案,打斷兩人的針鋒相對:“夠了。”
    他目光落在蕭鈺身上,帶著幾分審視與不滿:“你這一年的確太過放肆了……”
    蕭溟正要想詞,卻被蕭鈺搶了白:
    “父親教訓的是。女兒這一年確實給雲夢樓惹了不少麻煩,都是長輩們在背後撐著,才能有今日的成績。”蕭鈺抬眸,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女兒甘願領罰!願自請去月堂,悔過自新——”
    蕭溟怔了一瞬,眸色微動。
    他本以為,隻要訓斥幾句,這丫頭就會服軟。畢竟陛下才剛誇了她,哪怕心裏對她這番折騰不滿,也不好真的重罰。
    可她……竟主動請罰?
    蕭藍朵也怔住了,旋即眸中浮起一絲冷笑:
    “你不會是以退為進,回頭再找我報複的吧?我可警告你,這可是你自己領的刑,與我可沒有半毛錢關係。你別事後找我算賬,我可不認——”
    她當然希望蕭鈺倒黴,但她要是太過慘了,依照蕭鈺睚眥必報的個性,肯定要記恨她的。
    蕭鈺低垂著眸,眉毛微挑。
    至少她能肯定,隼送來的匿名信,不是她這個傻妹妹發的。
    她微微偏頭,歎了口氣:“朵兒啊,你這一年是如何跟穀青陽混的?經驗都添到身上的二兩肉了麽?!”
    蕭藍朵……
    她,她竟然說她胖!太過分了。
    “阿耶!你看她,一回來就欺負我——”
    蕭溟被她倆吵得實在是頭疼,揉了揉眉心。盯著蕭鈺,眼中閃過一絲探究:“你當真願意?”
    蕭鈺微微一笑:“父親若是舍不得,我也可以不去。”
    蕭溟被她這話噎了一下,半晌無言。
    這丫頭,分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若真罰她,萬一陛下知道了,不高興怎麽辦?可若不罰,雲夢樓裏這麽多眼睛,如何服眾?
    她這般主動領罰,倒是讓他騎虎難下。
    蕭溟沉吟片刻,最終揮了揮手:“……罷了,既然你願領罰,便去吧。”
    蕭鈺微微一笑,朝他躬身一禮:“是,父親。”
    她轉身邁出書房,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蕭藍朵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總有種奇怪的預感,低聲嘟囔:
    “她不會是……另有所圖吧?”
    蕭溟眉頭微蹙,卻是另一分感慨,輕輕歎了口氣:“這孩子,一年不見,都生分了……”
    他當然猜到了她另有目的,但終究是沒有阻止。
    蕭鈺的這次回來,目光堅定,腳步也走得沉穩許多。
    丫頭,長大了。必然將會給樓裏帶來一場新的變革。
    雲夢樓,也許是該準備,迎接它的新主人了!
    ……
    月堂的碧潭,是整個雲夢樓最陰冷的地方。
    這座刑牢,依山勢而建,隱於渾然天成的圓環峭壁之中。峭壁之間遍布大大小小的凹槽坑洞,被打造成一間間幽深的牢房,錯落有致,遠遠看去,宛如一個龐大的蟻穴蜂巢。
    而最底層,則是一座幽深莫測的巨型水潭。
    碧潭終年冰冷,盛夏時節,貼著峭壁的邊緣,水麵依舊結著厚厚的霜,由此得名。水潭深不見底,寒氣森森,冷意入骨,稍有不慎,便會被寒氣滲透骨髓,生生凍死在其中。
    這裏是雲夢樓最嚴酷的刑牢,關押的皆是最危險、最機密、最不能輕易處死的囚犯。每一間牢洞裏,都堆滿了各式刑具,除了求生不得的犯人,剩下的,就隻有一口氣吊著的死人。
    這樣的地方,本不該有茶香。
    可蕭鈺走進來時,第一件事就是隨手從案上取了一隻幹淨的茶杯,熟門熟路地倒了滿滿一杯,推到對麵的人麵前,笑得一派悠然:
    “烏叔叔,今年的茶,比往年的好喝。”
    烏洛塵踏入牢房時,血水尚未幹透的鞭子正搭在他指尖,隨意地一甩,便丟給了身旁的侍者。他瞥了蕭鈺一眼,神色不善,見她笑吟吟地奉茶,挑了挑眉,還是接過了杯子,一口飲盡。
    滾燙的茶水入喉,他砸了砸嘴,指著她便罵:
    “臭丫頭,又惹你爹生氣,躲我這裏來了?”
    蕭鈺一本正經地反駁:“怎麽能說是躲?我這是反省!”
    她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拎起茶壺又給他倒了一杯,慢條斯理道:
    “我爹讓我好好反省,那自然得找個清靜的地方——這兒不正合適?”
    烏洛塵翻了白眼。
    “少來這套!你分明就是怕你爹揍你,裝可憐來騙幾頓你嬸嬸的素齋,清清腸胃。你當我真糊塗了,不曉得?”
    蕭鈺被戳穿了心思,絲毫不覺羞愧,反倒笑嘻嘻地給他添茶倒水:“瞧您說的,我一回來,除了看我爹,第一個就是來瞧您。為了避開那些叔叔伯伯的耳目,別的方法不好使啊!”
    烏洛塵單手持著茶杯,斜睨著她,一副“你就編吧,繼續編!”的表情。
    蕭鈺見好就收,立刻換上討好笑臉,語氣恭敬:
    “當然,也是為了嬸嬸的那口素齋。您也知道,外麵夥食……嗯,怎麽說,過分油膩了些。我挑嘴啊!”
    烏洛塵終於露出點笑意,半是無奈半是寵溺地罵道:
    “你這丫頭,一年半沒見,倒是學會油嘴滑舌了。”
    他抬手指了指身後的牢房:“這間還習慣嗎?不喜歡的話,你自己再挑挑。”
    蕭鈺聳聳肩,語氣隨意:“總體來說,拋開三五不時被拖出去的屍體,環境潮濕了些,哪間不都一樣?您這裏,主打一個清靜。”
    烏洛塵聞言,輕笑了一聲,抿了一口茶,忽然收起了玩笑,語氣一轉,微微凝眉道:“不過說真的,這一年半遊曆下來,倒是看得出來,你比從前隨遇而安了。”
    蕭鈺不置可否,指尖摩挲著杯沿,唇角微微勾起。
    “隨遇而安?”
    不,她可不是隨遇而安的人。
    這一回,她是主動選擇,踏入這片風暴之中的。
    碧潭依舊寒冷,潮氣沿著峭壁滲透入骨,哪怕手邊的茶水仍有餘溫,也難以驅散這監牢裏透出的冷意。
    烏洛塵坐在蕭鈺對麵,指尖搭著書信,信封封口的蠟封已被他拆開,薄薄的信紙微微泛黃,透著點點墨跡暈開的痕跡。
    「風堂高層與越國勾結,泄露’樓內暗線’的機密。事情雪堂沒有徹查清楚,反而書信還被刻意做了手腳。穀青陽,這一年你是蠢了,還是更蠢了……別人這麽明顯的坑你,你都不知道?!」
    蕭鈺的字依舊工整,透著一股行雲流水的灑脫,但字裏行間卻是鋒銳至極。
    烏洛塵眼皮微微一跳,指腹在紙麵上摩挲了兩下,瞥了眼對麵的蕭鈺:
    “丫頭,這封辱罵信,你是怎麽送出去的?”
    “正常渠道啊!”蕭鈺笑眯眯地托著腮,語氣輕快,“我家隼,向來認得雪堂的路……哦,對了,它最近正在刨穀青陽屋子的房頂,估摸著得補好幾個洞呢。”
    烏洛塵無奈,這丫頭還是一貫的口無遮攔。
    小輩之間的明爭暗鬥,他做長輩的本不該管,可該提點的還是要提點。他冷哼了一聲,語帶嘲諷:
    “光是刨房頂有什麽用?你以為雪堂是吃素的?!穀青陽那小狐狸若不是被你這話戳得狠了,根本不會回你。”
    “所以他回了。”蕭鈺嘴角微揚,語氣不疾不徐。
    烏洛塵不置可否,低頭拆開下一封信,墨跡淩厲,字跡力透紙背,紙麵甚至有些皺褶,可見執筆之人心緒何等暴躁。
    “怎麽可能有這東西?!那一單全軍覆沒的問題,壓根不是因為雪堂情報,而是風堂上層劉夙臨陣脫逃,導致暴露,他們自己不敢認。你們內部的事情,我幹嘛要摻和?!蕭鈺,你別沒搞清楚狀況,屎盆子就往我身上扣。”
    烏洛塵看完,指尖不自覺地在桌麵上敲了敲,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個消息,比蕭鈺提供的更有價值。
    穀青陽現在視風堂上下,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他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他的反應意味著,當初那樁任務失敗的罪責,本應落在劉夙身上。
    可如今,風堂卻將黑鍋扣在了白衍初頭上。
    有人刻意在掩蓋真相。
    烏堂主頓時明白了蕭鈺的目的,空氣瞬間凝滯了幾分,牢房的濕冷仿佛愈發沉重。
    烏洛塵緩緩將信折起,沉默良久,才抬眸看向蕭鈺。
    他的目光幽深難測,帶著一絲審視,語氣卻不疾不徐:“……丫頭,是回來收割風堂的?”
    蕭鈺笑了。指尖輕輕一轉,她又給烏洛塵滿上了一杯茶,水蕩出細微的漣漪。
    “烏叔叔,您這話說得可真嚇人。”她微微垂眸,嗓音帶著一絲悠然,像是一隻看似慵懶卻暗藏鋒銳的貓,“我不過是不想好人被冤枉罷了。”
    烏洛塵盯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麽。
    可蕭鈺神色從容,連眼尾的弧度都沒有絲毫波動。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將信封丟回桌上,歎道:
    “你這丫頭,做事情和你爹倒是越來越像了,嘴上唬人,心裏門兒清。”
    蕭鈺不接這話,繼續低頭飲茶。
    烏洛塵盯著她半晌,忽然問牢房外候著的羅刹:“風堂抓來的那個鬼刹,現在人在哪兒?”
    外麵的人一躬身:“回堂主,在水牢。這會兒正浸在池子裏呢!”
    “拉上來,別弄死了!留著待審——”烏洛塵擺擺手。
    羅刹領命而去。
    蕭鈺微微挑眉,緩抬起眼簾,朝他笑道:“烏叔叔,這麽護著我,不怕被人說偏袒?”
    烏洛塵冷哼:“你嬸嬸要是知道,我讓你在這水牢裏挨了半點委屈,她能把我家廚房給掀了。”
    蕭鈺不由得笑出聲。
    烏洛塵卻收斂笑意,目光沉沉地盯著她,語氣意味深長:
    “但你自己心裏清楚,一旦攪進這灘渾水裏,就沒有回頭路了。”
    蕭鈺垂下眼睫,指尖摩挲著茶盞,茶水微微晃動,幻象若隱若現。
    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人。渾身是血地靠在她懷裏,氣息虛弱,嘴唇微微翕動,帶著最後的執念勸她:“離開雲夢樓。”
    她離開了,可如今,又回來了——
    半晌,蕭鈺抬眼,眸光沉靜如深潭,輕聲道:
    “既然回來了,我就沒想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