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太白心倦官場汙,樂意相交市井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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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的殘荷在暮色中蜷成墨點,李白鬆開手指,最後一枚金鋌墜入春水。
漣漪驚起白鷺,他望著振翅的飛鳥,忽然想起母親曾經教導的話:"白兒,莫讓珠玉蒙了心。"
三個月前的胡姬酒肆,鎏金錯銀的夜宴上,節度使公子將滾燙的葡萄酒澆在舞姬後背。
西域少女的睫毛劇烈顫抖,卻不敢讓淚珠跌落描金妝容——那眼神與年幼之時遊曆所見小鬼幺妹兒一般可憐,也是這樣雙眼含淚。
想來在長安逗留的一年裏,他求見了不少王公貴族,參與了許多夜夜買醉,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在這些貴族眼裏與西域少女其實別無二致,同樣是他們取樂的玩物罷了。
“李兄該不是心疼了吧?”同席的崔九郎嗤笑,鎏金酒樽映著滿堂朱紫扭曲的臉。
為何事到關己之時才能察覺,這些人所謂的富貴是建立在無數骸骨之上的呢?
為何事到關己之時才能察覺,少數人的推杯換盞喧鬧聲下是多數人食不果腹的哀嚎呢?
他,好像活成了少時最不願意成為的模樣。
李白握碎手中越窯盞,瓷片刺入掌心時,他忽然看清了這錦繡地獄。
此刻他站在宣陽坊大宅前,將沾血的碎瓷埋在西府海棠下。蜀錦袍角掃過門檻時,好友張駙馬追出來,捧著的貂裘在月光下泛起銀霜。
“太白!”急切的呼喊撞碎在坊牆上,李白摸了摸懷中的羊脂玉扣,轉身紮進平康坊的暗影裏。
平康坊的夜風裹著脂粉與餿水的氣味,李白蹲在暗渠邊撥弄篝火。故意磨破的錦緞內衫灌著風,反而比熏過龍涎香的貂裘更讓他鬆快。烤胡餅的焦香引來了幾個醉漢,他下意識握住腰間秋蓮,卻見為首的大漢徑直去抓火堆上的吃食。
“慢著。”竹杖點地的聲響混著咳嗽,老乞丐張五哥從陰影裏浮出。他龜裂的手指翻飛如蝶,胡餅瞬間分成八等份,連渠邊瘸腿的野狗都得了一角。“後生仔,”老人把最大的那塊塞給李白,“在暗巷討生活,得守著分食的規矩。”
李白學旁人喚他“五爺”時,老人正把破襖往他懷裏塞。黴味混著艾草香撲麵而來,讓他突然想起幼時母親的懷抱。遠處傳來巡夜金吾的梆子聲,張五哥的竹杖在青石板上叩出斷續的調子,像是某支失傳的龜茲樂。
長安城中,紅塵大陣的壓製使李白不再是那個不知人間寒暑的頂尖修士,隻是一個少有武藝伴身的一般人,張五哥的破棉襖並不是錦上添花,而確確實實是雪中送炭。
西市當鋪的朝奉眯眼打量玉扣時,李白正盯著櫃麵油汙裏的倒影。
昔日束玉冠的長發如今用草繩胡亂紮著,倒映在銅鏡殘片裏,竟比在宣陽坊的琉璃鏡中更顯真切。
“三十貫。”朝奉的指甲摳著玉麵陰刻的雲紋,“這沁色倒是稀奇...”
三十斤粟米壓在肩頭時,李白才驚覺市井的米袋不熏香。暗巷的土牆滲出潮氣,張五哥卻用竹杖攔住去路:“想買人心?”
老人突然奪過錢袋拋進汙水溝,開元通寶濺起的水花驚飛了牆頭的麻雀。
窮者也有窮者的氣節,乞丐們哄笑著擺開陣勢。
瘸腿馬三的草繩舞出公孫大娘劍器的寒光,賣解娘子在瓦礫間重現霓裳羽衣的流雲。
當小乞兒阿蘿用豁口陶碗擊出波斯商隊的鼓點時,李白忽然明白——朱雀大街用金樽量人心,暗巷卻以真心換真心。
寒食節的雨絲沾濕了光德坊的布粥棚,李白蹲身扶起跌倒的老嫗。粗陶碗沿的豁口已磨光她掌心的繭子,背後忽然響起熟悉的香車聲。
“太白兄”張兄的馬車垂著湘妃竹簾,鎏金碗中杏酪蒸騰著龍腦香,“胡鬧該收場了。”白皙如玉的手指遞過金碗,他看見碗底映著自己蓬頭垢麵的臉。
巷尾傳來幼童的嗆咳。李白將金碗裏的杏酪倒進粗陶碗,滾燙液體衝開浮著的陳米糠。
“阿婆小心燙。”他托起老嫗顫抖的手,聽見背後珠簾急雨般晃動。當馬車的鈴聲徹底消散時,破廟簷角滴落的雨水正巧落進陶碗。
李白知道,張兄是個好人,但這個好人隻是對他而言,張兄同樣有著王公貴族所謂的“高貴意識”——路邊的饑民命比野草都賤。
富貴繁華的朱雀大街與饑民遍布的平康坊隻有一線之隔,卻又是天地之間那般遙遠,李白甚至能夠嗅到從朱雀大街飄過來的酒香,不禁有些作嘔。
他當初飲的不是醇香的美酒,而是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體內流淌的鮮血。
聽聞當朝聖人重用宦官,將敢於進諫的忠臣打了幾十大板,這就是他一心想要投身進入的官場。
李白突然感覺有些疲憊,想要回到那個名為安陸的小城裏,見一見所思所念之人。
雨幕中的朱雀大街燈火碎在水窪裏,李白攥緊瓷片望向宣陽坊方向。
懷中的羊脂玉扣貼著胡姬送的平安符,那日春初,被發賣的胡姬偷偷把這符塞進他懷中,符紙上的歪扭字跡寫著:
“願公子永不知人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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