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手掌覆在崔氏冰涼的手背上，秋雨順著竹簾縫隙飄進來，在青磚地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他望著妻子蒼白如紙的麵容，忽然想起幼年他們在洛陽牡丹園初見時的樣子。
    那時她鬢邊簪著一朵胭脂紅的芍藥，隔著層層疊疊的花影朝他笑，衣袖間沾著晨露的芬芳。
    “摩詰...…”崔氏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竹葉，王維慌忙俯身貼近她的唇邊。她的呼吸裏帶著藥草的苦澀，聲音無力又斷斷續續：
    “來年..….替我看看..…庭前的芍藥...…”
    燭火在紗罩裏輕輕搖晃，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素壁上，忽長忽短。王維感覺喉嚨被什麽堵住了，他握緊崔氏的手，那枚翡翠戒指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雨聲漸急，芭蕉葉在風中簌簌作響，像是誰在暗夜裏低聲啜泣。
    崔氏的睫毛顫了顫，最終歸於寂靜。王維保持俯身的姿勢許久，直到銅漏滴盡三更。
    雨停了，月光從雲隙間漏下來，照見妝台上那支青玉簪，簪頭雕著並蒂蓮。
    時光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向前的腳步，轉眼又是兩年過去。
    輞川的清晨總裹著層薄霧。
    王維放下經卷時，聽見山雀在竹林間撲棱翅膀的聲音。
    佛龕前的沉香將盡未盡，一縷青煙在晨光中嫋嫋升起。他起身推開木窗，濕漉漉的霧氣撲麵而來，庭前那叢芍藥在霧中若隱若現，碧綠的葉尖墜著露珠。
    “王檀越今日又要去照料那些芍藥？”
    惠明禪師提著竹帚經過廊下，袈裟上沾著幾片竹葉。
    自兩年前王維將崔氏的骨灰撒入輞水，他便在這山寺旁結廬而居。
    每到花期將至，他總要親自為芍藥鬆土施肥，仿佛那些沉默的花苞裏藏著未盡的絮語。
    王維取過牆角的竹籃，裏麵盛著新采的鬆針。
    “今年霜凍來得早，怕傷了花根。”
    他說著蹲下身，指尖撫過芍藥新抽的嫩芽。泥土的涼意滲入指縫，讓他想起妻子臨終時的手溫。
    竹籃裏的鬆針散發著清苦的香氣，混著晨霧裏的水汽，在鼻端縈繞不去。
    惠明望著他單薄的背影，輕輕搖頭。山風掠過竹林，帶起一陣沙沙的潮聲。
    遠處傳來樵夫劈柴的聲響，沉悶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種亙古的節拍。
    五更天，月光像銀粉灑在窗紙上。王維突然驚醒，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他掀開青布被起身，赤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推開門的瞬間，整個人怔在當場。
    庭前的芍藥全開了。不是往年那種淺淡的粉白，而是濃烈的朱砂紅，在月光下仿佛要燃燒起來。
    更奇異的是，那些花朵竟在無風的夜裏輕輕搖曳，花瓣層層舒展，露出金絲般的花蕊。
    王維踉蹌著走近花叢，衣袖拂過花瓣時帶起細碎的熒光。他看見最中央那株並蒂芍藥突然迸發出柔和的青光，光暈中漸漸浮現出熟悉的身影。
    崔氏還穿著那件藕荷色襦裙，發間簪著他們初見時的芍藥花，隻是麵容籠在光霧裏看不真切。
    “摩詰。”她的聲音帶著花露的清香，“你看，我們的芍藥開得這樣好。”
    王維伸手去觸她的衣袖，指尖卻穿過一片虛無。月光突然大盛，無數花瓣騰空而起，在他周身旋轉飛舞。
    崔氏的身影漸漸淡去，化作點點螢火沒入花心。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最後一朵芍藥也停止了搖曳，露珠順著花瓣滾落，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惠明禪師晨課時看見王維呆立庭中，白衣上沾滿露水。
    “昨夜...…”王維轉身時眼裏有星子般的光，“她回來過。”老禪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滿地落紅中，兩朵並蒂芍藥正緩緩凋零。
    輞川的第七個雨日來臨時，芍藥叢中又突然生出一株並蒂雙色花。
    王維晨起掃葉時，發現那花苞左側是妻子生前最愛的胭脂紅，右側卻呈現罕見的月白色。他立在蒙蒙細雨中，看著雨珠從花瓣滾入衣襟，忽然想起惠明禪師昨日的話：
    “檀越可知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那些纏繞在仙娥頸間的飄帶愈是飛揚，愈顯其本無束縛。”
    竹帚掃過青石板的聲響驚醒了回憶。王維蹲身修剪花枝時，腕間佛珠突然散落——這次它們安靜地躺在苔蘚間，像一串被遺落的黑曜石。
    他拾起珠子時發現，每顆表麵都浮出細密紋路，拚合後竟是《維摩詰經》殘卷中那句“從癡有愛，則我病生”。
    夜半山風卷起畫紙時，王維正在臨摹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一滴鬆墨不慎墜在持蓮天女衣袂處，竟暈染成芍藥形狀。
    他擱筆輕笑，忽見案頭鎮紙下壓著泛黃詩箋——那是妻子臨終前未寫完的半闕《鷓鴣天》。
    硯中殘墨泛起漣漪，映出昔年洛陽舊事：新科進士的他躲在崔府花牆外，看妻子踮腳去夠高處的芍藥，鵝黃裙裾掃落一地海棠。
    王維將詩箋投入香爐，看火舌舔舐過"願為深山木"的字句。
    青煙騰起時，並蒂芍藥的香氣突然濃烈起來，月白那側的花瓣片片舒展，露出用晨露凝成的《心經》全文。
    惠明禪師踏雪而來時，正看見王維在給芍藥係上青綢帶。那些越冬的花苞裹在冰殼裏，像一盞盞琉璃燈。
    “檀越今年不搭暖棚？”
    “昨日讀到《壇經》"時有風吹幡動"的典故，”王維嗬開凍住的硯台，“幡動、風動原是心動。”
    他蘸墨在花盆題下“無住”二字，積雪突然從枝頭簌簌而落。
    驚蟄那日，最早綻放的竟是月白色芍藥。
    王維采下製成花箋，抄錄新寫的《辛夷塢》時，發現每片花瓣背麵都生著極細的金紋，連起來正是妻子的筆跡：“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山霧漫過窗欞時，他忽然對著虛空輕笑："原來你也在這裏。"
    一笑而後，執念釋然，故人倩影盡留心中，虛妄盡碎，哪裏有什麽月白色芍藥花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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