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白鹿弓藏香囊裂,寧王曲咽劍南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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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的飛簷上積著厚重的雪,李琩握著楊玉環的手站在廊下時,尚不知曉命運的暗流已在宮牆深處湧動。
侍女捧來新折的紅梅,玉環笑著將花枝別在他襟前,發間金步搖在雪光裏碎成點點星辰。
急促的馬蹄聲就在這時撕裂了梅香。高力士的紫袍掠過宮門,拂塵上的雪粒簌簌落在李琩的雲頭履上。
“聖人召壽王即刻入宮。”
老宦官的聲音像結了冰的湖水,讓李琩感到遍體通寒。
“惠妃娘娘……怕是不好了。”
玉環的手指驟然收緊,金絲鑲寶的護甲掐進他掌心。
李琩記得母親武惠妃三日前還召他們進宮賞雪,那時她斜倚在紫檀榻上,鎏金護甲叩著青玉盞,笑意盈盈地說道:“玉環這曲《春鶯囀》倒是比宜春院的樂工還精妙。”
盞中葡萄酒映得她眼尾花鈿愈發鮮紅。
此刻蓬萊殿的藥香濃得嗆人。李琩跪在龍紋地衣上,看著父皇的手覆在母妃蒼白的手背。
五色絲絛係著的鎏金香囊從錦衾下滑出半截,那是去年千秋節他親手獻上的賀禮。
“三郎……”武惠妃突然睜眼,染著鳳仙花的指甲在帝王腕上抓出血痕,“照顧好琩……”
話未說完便化作一聲歎息,香囊墜地,金鈴碎響驚破滿室死寂。
李隆基猛然起身,十二旒玉藻撞得叮當亂響。
李琩看見父親眼角有晶亮的東西一閃而過,卻在下個瞬間被冕服廣袖盡數掩去。宮娥們跪著捧來素幡,雪光透過茜紗窗,將母親的麵容映得像尊冰冷的玉雕。
守靈第七夜,李琩在偏殿聽見高力士與父親的低語。
“……楊氏女姿容冠代,尤善胡旋……”老宦官的聲音被北風吹得斷斷續續。他攥緊孝衣下擺,金線刺繡的忍冬紋硌得掌心發疼。
母妃回魂之日,卻聽到如此言語,簡直讓他感到作嘔。
玉環此刻該在壽王府守著火盆,像往常那樣用銀簪撥弄香灰,在氤氳煙氣裏為他撫一曲《長相思》。
驪山溫泉升起的白霧模糊了李琩的視線。
正月十七的宮宴,他隔著珠簾望見玉環穿著簇新的蹙金繡羅裙,臂間銀泥披帛被暖風吹得飄飄欲仙。
她跪在禦前獻酒時,父親的手越過鎏金酒盞,指尖拂過她發間那支熟悉的金鑲玉步搖——正是去年上元節,他親自為她在西市珍寶閣挑選的。
雨聲突然滂沱。李琩站在太液池回廊下,看著雨滴將池中殘荷打得東倒西歪。玉環的繡鞋浸在水窪裏,石榴裙裾沾滿泥漬。
“陛下說要妾入太真宮修道……”
她渾身發抖,發髻上插著他送的孔雀銜珠簪,“王爺可知那道觀在……在興慶宮西角……”
興慶宮是李隆基做藩王時期的府邸,他登基後大規模擴建,成為長安城三大內。
李琩穿著一身孝服,衝進紫宸殿時,李隆基正在批閱吐蕃使節的國書。
朱筆在“求尚公主”四字上重重畫了個圈,墨跡暈開像一灘血。
“兒臣願自請戍邊。”李琩聽見自己牙齒相擊的聲響,“隻求……隻求……”
“父親!”
這聲稱呼撞上蟠龍金柱又彈回耳中,驚得鎏金博山爐騰起一縷青煙。
李隆基抬起眼時,冕旒玉藻在燭火中晃出十二道陰影,“十八郎,你該稱朕為陛下。”
李琩的指甲陷進掌心,三日前太液池畔的對話在耳邊炸響。
當時玉環的披帛纏在枯荷莖上,她說“陛下讓妾今夜去長生殿講解《羽衣霓裳譜》”,發間那支他親手插上的金步搖,此刻正別在父親賜的九翬四鳳冠上。
“陛下可知玉環夜夜抱著臣的舊袍入眠?”李琩聽見自己的聲音裂成碎片,“她背上那塊蝴蝶狀胎記,是七夕那夜臣用朱砂……”
“放肆!”李隆基擲出的玉鎮紙擦過李琩耳際,在青磚上迸出火星。
吐蕃國書的“和親”二字已被朱砂徹底洇透,像抹未幹的血跡。
“你以為朕的龍床是市井勾欄?“帝王的手指捏碎半塊鬆煙墨,“這大明宮裏,連太液池的錦鯉都是朕的!”
殿外驚雷驟起,雨簾中傳來羽林衛的甲胄錚鳴。
李琩突然笑出聲,笑得眼角迸淚:“母親薨逝那夜,陛下也是這般撫著她的手說"三郎在此"。”
他向前半步,盯著父親冕服上張牙舞爪的金龍,“如今陛下是要讓玉環喚您三郎,還是父皇?”
李隆基的瞳孔驟然收縮。武惠妃臨終前染血的護甲仿佛又抓在腕上,他忽然抓起案頭青玉硯,墨汁潑濺在跪墊的鸞鳳紋上:“你當朕願意?自惠妃走後,這大明宮冷得像口冰棺!”
“所以就要奪走我的太陽?”李琩扯開素麻孝衣,露出心口猙獰的傷疤,“去年秋獮刺客的毒箭,是兒臣為陛下擋的!”
他抓起案上裁紙的銀刀抵住脖頸,“今日要麽讓玉環回家,要麽收下兒臣的命!”
雨聲突然變得極遠。
李隆基看著刀鋒在兒子喉結上壓出血線,恍惚看見三十年前自己持劍逼宮的模樣。那時姑母太平公主的丹蔻指甲也這般抵著先帝詔書,而他的劍尖穿透紗帳時,帶出的血珠落在韋皇後驚惶的瞳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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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朕沒給過你機會?”
帝王的聲音突然放輕,像在哄弄幼童,“去歲重陽宴,朕故意將你遣去洛陽督辦糧草。”
他拾起滾落的玉鎮紙,上麵“四海升平”的篆文沾了墨跡,“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你竟沒讓那孩子懷上皇家血脈。”
李琩踉蹌後退,銀刀在屏風上劃破《虢國夫人遊春圖》。
“玉環每次侍寢後都要喝避子湯……”
李琩的孝衣被冷汗浸透,他從未發現眼前的父皇是如此的陌生。
“陛下連這點血脈都不允……”
“因為你不配!”
李隆基突然暴喝,冕旒珠串掃過禦案掀翻茶盞。褐色的藥汁在龍紋地衣上蜿蜒,像條將死的蛇。
“當年你母親用計害死三位皇子時,你在她懷裏睡得香甜!”
他抓起案頭《貞觀政要》擲向蟠龍柱,“這江山沾的血,你洗得淨嗎?”
驚雷劈開雲層,電光中父子二人的影子在牆上扭打成一團。
李琩望著父親抽搐的眼角,突然想起某夜玉環在夢中囈語:“陛下抱著妾哭,說惠妃娘娘總在夢裏問他為何負了誓言……”
“母親知道嗎?”
他鬼使神差地問,“您對玉環說情話時,可曾看見母親在看著?”
李隆基的拳頭重重砸在鎏金扶手上。
二十五年前,他確曾在武惠妃的椒房殿說過“三郎永不負卿”,那時她剛為他誕下第十八子,殿中彌漫著血與乳香交織的甜腥。
“你該慶幸生在帝王家。”
帝王忽然疲憊地揮手,金絲護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若是尋常百姓,此刻你早該浸了豬籠。”
他拾起吐蕃國書抖了抖,血紅的“和親”二字像道裂開的傷口,“滾去劍南道戍邊,明日啟程。”
李琩的銀刀當啷落地。他望著父親鬢角新生的白發,恍惚看見母親臨終前翕動的嘴唇。
此刻殿外傳來《雨霖鈴》曲調,是玉環在太真宮開始抄寫道經了。
“兒臣……領旨。”
他俯身叩首時,一滴淚砸在青磚縫裏。
恍惚間聽見十四歲那年的鹿鳴,白鹿躍入林間時,父親在他身後輕歎:“皇家獵場裏,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軟。”
殿門轟然關閉的刹那,李隆基扯斷一串冕旒玉藻。翡翠珠子滾進藥汁裏,像無數隻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展開楊玉環昨夜獻上的《霓裳羽衣譜》,發現譜邊竟有武惠妃慣用的合歡花胭脂印。
雨更急了。
三更梆子響時,玉環正在收拾妝奩。李琩看著她把雙鸞銜綬銅鏡收進錦匣,突然握住她卸到一半的翡翠耳璫。
“我們逃吧。”
他說,“去蜀中,去嶺南……”
玉環的眼淚滴在他手背,比溫泉宮的地龍還燙:“王爺可聽過寧王笛的故事?”
窗外傳來羽林衛換崗的腳步聲,鐵甲相撞的聲響驚起寒鴉。
十年前寧王李憲讓出太子之位時,李琩曾在宴會上聽他吹奏《折柳曲》。
此刻他才聽懂那笛聲裏的蒼涼——大明宮的每一塊磚石都浸著沒能流出的血。
次日清晨,玉環換上道袍的模樣像個拙劣的玩笑。
李琩站在太真宮前的銀杏樹下,看著父親賜下的“太真”二字金匾在朝陽下刺目。
玉環最後一次為他整理衣襟,指尖殘留著沉水香的氣息:“妾今日始知,為何惠妃娘娘臨終時要死死攥著那個香囊。”
秋祭大典那日,李琩在丹鳳門外聽見《霓裳羽衣曲》。
玉環穿著孔雀翎織就的道袍,在祭壇上旋身時,他看見她腰間係著母親留下的鎏金香囊。
李隆基冕旒後的眼神,與當年看著白鹿躍入林間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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