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對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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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軍事布防圖就這麽明晃晃地擺在禦案上,任由國師這個外人細看端詳。但國師也隻是裝裝樣子,因為大魏地表上的一舉一動都能被天眼觀察。除了屋簷下的密語和人心裏的算計,沒有什麽是天帝有所不知的。因此,曆史上那些著名諫臣或多或少勸諫過他們的帝王:
與天為敵,自取滅亡。
“當務之急是要把邢州這個缺口給補上。要不然讓妖軍源源不斷流入中原,東線遲早會崩潰。屆時國門大開重蹈前朝聖京陷落之覆轍,大魏江山危矣。”
杜亮的危言落在每一個人心頭上,讓身處聖京深宮中的他們,隱約聽到了來自北境的鐵蹄聲響。
工部尚書李孝玄提議:“林將軍在涿州壓力較小,是不是可以抽調一些兵力出來增援邢州?”
杜亮搖頭道:“難,涿州軍隊從開戰以來已經接連打了數場大仗,疲敝之兵難於奔命。如果妖族在涿州分兵之時大舉進攻,則邢涿二州皆有可能淪陷。”
宋元貞望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刑部尚書夏璉,在三十六宗門歸附朝廷後,是刑部掌管著修士們的調遣。但也有傳言夏璉並未把全部修士送往前線,而是將一些修為高深的宗門大佬留在了京城。這其中的意味,耐人尋味。
“夏大人,我們派出去的宗門修士有何戰果?”
夏璉道:“是有一些戰果。他們能入陣斬首妖族將領,但若是讓他們抵擋妖軍洪流,就如同徐大人所說的那樣,螳臂當車。”
小太監遞上一份名單,上麵都是妖族將領的名字,或是凶名赫赫或者名不經傳。夏璉掃了一眼,那是他這一個月以來向太子陸續上報的妖族將領遇刺名單。皇上說不理政務,結果還是到了他的手上,夏璉深感心安。而同樣關心名單的也有國師,他細看了一眼後,就在地圖上標出了這些將領以及下轄軍隊的所在之處。
“軍無將如同無心,臨陣換將更是兵家大忌。臣建議,可以先從洛水、長臨一帶展開反攻。但臣要提醒陛下一句,兵貴神速,反攻最好在這十天內展開。”
國師發話,意味著天意也是如此。要是同光帝下了決心,那麽聖旨就可以通過天界飛速傳去前線。可問題是,兵力幾許?
“洛水長臨一帶五萬妖軍,我們隻有一萬不到,而且還是退守的殘兵敗將。十天之內發起進攻,無異於送死。要是洛水長臨一帶失守,那整個邢州也將陷落。”
杜亮的忠言再次點了眾人一番,天界雖然給了建議,但是真的會利好大魏嗎?
“明日淮南王、海康王也將進京,朕會和他們談談,若是能讓他們揮師北上支援邢州,七日後,讓洛水長臨守軍發動反攻。夏璉,灼陽明月二位宗主還有那些長老,大可以派去前線助力了。”
突然被皇上點到,夏璉受寵若驚。在他眼裏,那些宗門宗主長老都是不到關鍵時刻用不著打出去的底牌,而且讓他們留在京城未必無用。倘若未來朝廷又打算向天界示好,那麽這些受了夏璉恩惠的人就可以主動為雙方牽線搭橋,到時他借勢而起,石清源這個還未到京的內閣次輔遲早得讓位於他。
怎奈同光帝看破了他的小算盤,不上朝不理政,結果事事門清。這位元年以來就入朝為官的花甲老人,不得不感歎主子爺對外廷的掌控力。
同光笑問:“國師,這樣安排,朕有幾成勝算?”
國師周翊坤回答:“七成,還有三成要看妖族如何應對。”
同光哼笑幾聲,“最好是七成。”
國師再答:“臣豈敢欺君,況且天意作不了假。”
兩問兩答,關乎國運,兩側臣子縱使有千言萬語也隻能憋在心中。帝王問天,群臣噤聲。為臣之悲,莫過於此。
“李孝玄,改造後的天雷炮目前生產幾門了?”
天雷炮體型威力乃曆朝曆代之最,其缺點就是太過龐大難以用於陸戰。但從涼州雁河水戰之後,這一打出威名的天雷炮馬上就被工部拿去重新改造,精簡重量,力求日後能夠用於陸戰。
“回皇上,現在改造後的天雷炮共有二百一十二門,若是將原有的天雷炮加以改造,這七天還可以再多出八十多門來。”
同光微微點頭,“先把它們都運到洛水長臨,還有那些糧草,一樣都不能落下。”
眼看皇上以防唇亡齒寒,把戰略重心放在了邢州,這在當下的確是明智之舉,可遠在千裏之外的涼州呢?涼州難以管教,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台州守軍自顧不暇,更別說是對涼州這麽個蠻橫鄰居伸以援手。
宋元貞心裏犯了嘀咕。如果涼州比天峻先一步陷落,那麽妖軍就會威脅到乾州這個稅糧重地。即使有天兵下凡禦敵,但是照天界隨時陰人一手的性子,主戰場還是會在乾州。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動搖國本,打不得呀。
“陛下,西北的扼要之地,是不是也要做出一些安排?”
同光視線微抬,看向了這位被前首輔黃濤器重的得意門生。被君王無意仰視的宋元貞馬上反應了過來,把頭低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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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見了此景,反而輕笑道:“宋侍郎多慮了。泱泱涼州,將才濟濟。下有本朝撫遠大將軍,上有北曜天君世子。妖族沒那麽容易啃下這塊硬骨頭。”
他的輕笑略顯無力,倘若真到了天峻涼州雙雙失陷,天兵下凡的地步,那麽連罪己詔都顯得微不足道了。自己將會是板上釘釘的無道昏君,注定要被後人唾罵。
細看目前形勢,同光忽然問了杜亮一句:“現在妖族主攻涼州西部,台州的守軍能不能反攻劍門郡?”
杜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兵部堂官們,回話道:“這個問題兵部有想過,但是有兩種說法,難下定論。”
“嗯?說來聽聽。”
“一是以分散涼州西部妖軍為目的,在劍門郡不斷展開遊擊,緩解涼州壓力。另一想法就是涼州台州守軍兩路出擊,涼州為佯攻,實則一鼓作氣收複劍門。”
第一種設想,是餘興楷出征前與兵部大臣們討論的結果,其意在將來天峻、涼州、台州兵分三路反攻妖界。但是在那個滅妖總方略中,這一行動要等到東線大捷之後才可展開。
至於第二種設想,應是餘興楷離京之後,由那些兵部的年輕人提出的。
“杜亮,你怎麽看?”
“臣覺得,收複劍門就可打破當前僵局,還請陛下速速決斷!”
此言一出,兵部當中有不少人冷眼吭氣,就連當年主動讓位推薦杜亮升為左侍郎的右侍郎陳裕也在默默搖頭。
此僵局,不光在人妖兩族之間,也存於朝堂廟宇之中。對於軍國大事,各部各衙門的高官都有可能各執己見,最終為了逢迎君意,心照不宣而已。但是方略一旦下落,就會演變成各部各衙門之間互相拉扯。
各部如此,人亦如此。穩坐兵部尚書座椅十三年的餘興楷一走,被其他官宦稱作鐵板一塊的兵部也會生出嫌隙,更別提其他部了。同光明白,此時若是不作出決斷,以後兵部的內部分歧隻會日漸增長。
“杜亮,你有何理由?”
“妖族不善防守,且其主力全在涼州西,後方空虛。若此時不進攻,放到日後隻能和妖族打遊擊,而遊擊正是他們的強項。就算將來能打開一個兵分三路的局麵,台州守軍的死傷定會比收複劍門要來的慘重。”
軍國大事豈能一言堂。同光視線轉到兵部其他官員上,問了句:“諸公覺得,杜亮之言有何利弊?”
陳裕第一個站了出來:“回皇上。兵家講究虛實,現在妖族傾巢而出進犯涼州西部,誰能斷定他們會不會突然折返回守劍門?況且劍門地勢易守難攻,當初妖族為攻下此地就損失了四萬精銳。現在攻守易形,杜侍郎冒進之舉,難道不也是讓台州守軍送死嗎?”
陳裕的話語也是許多兵部官員的心裏話。他們對杜亮那一派並無惡感,畢竟都是大將軍帶起來的同僚。
但也正是因為大將軍身在前線,萬一反攻劍門演變成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或是全軍覆沒的慘敗,那麽涼台二州的損失無疑是巨大的,大將軍的遠征之師也將徹底成為一支孤軍。劍門戰略地位固然重要,但比不上近在咫尺的威脅。
同光凝神注視大魏地圖許久,平靜道:“洛水長臨戰事一旦開始,台州守軍即可反攻劍門。”
聖意已決,旁人再無多言。
接下來就是議論糧草器械漕運,人員調動等各個具體事項,一切都是為了兩場將要到來的反攻作出的安排。大方向已定,又是皇帝親自牽頭,因此從上午直至黃昏,商議過程並無阻礙。
“今日就議到這裏了,諸位愛卿回府去吧。”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手握帝國命運的達官顯貴們逐級而下時,憂慮更甚。
宋元貞與杜亮同行而下,步子邁得十分緩慢。無論今日的決策有多少利弊,東西兩線幾乎同時反攻,這是一步險之又險的棋。
杜亮問道:“皇上一同采納天界和我們的建議,元貞兄怎麽看?”
宋元貞瞥了眼這位今日語驚四座的兵部左侍郎,輕輕一笑,“還能怎麽看?天意不可違,我們做臣子的隻能噤聲。”
在宮牆的巨大陰影下,國師的車隊朝著天界在人間象征的敬天觀緩緩前行,慢慢沒入黑暗。
“皇上也難呐,身邊能有你這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家夥。今日這般膽氣,你是喝了幾壇酒才進宮的?”
杜亮臉麵略帶了些苦澀,疑問道:“莫非我今日的忠言,明日就要成了胡話了?”
“我也不清楚。” 宋元貞遠遠望向了更下方,與身邊黨羽談笑風生的徐愷之,“徐大人今日言語甚少,有的也隻是點頭稱是,誰知明日大朝他又會是什麽臉麵?”
“我一心一意為國謀劃,更無觸動他半點利益,他怎會來尋我的麻煩?” 杜亮歎了一氣:“真要來尋我麻煩的還是陳老,當年向皇上多次引薦我……沒辦法,現在就是要打破僵局。”
夕陽下,同光五年曾隨皇帝禦駕親征的兵部右侍郎陳裕走得最為急切,這位見證了兩任兵部尚書更替的老人,身後除了被殘陽照出的極長影子,再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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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貞兄,明日朝會之後,你我還能否同朝為官?”
宋元貞重重地拍了拍這位同年且同鄉的摯友,說道:“朝前走,莫回頭。”
……
京城國子監,無論何時都是京城最為熱鬧的地方。自從太宗以來規模不斷擴大,後來到了高宗皇帝在位時,高宗更是稱“天下泱泱讀書種,皆入我京城國子監。”其巔峰規模,可見一斑。
如今已曆五世,國子監雖然規模有減小之勢,但依舊書聲琅琅,時不時就有推演戰事和評論時政的文章傳出。
那些被京官大佬青睞的文人雅士,通常就可躋身進入最為清貴的翰林院。往後要麽是為國修史編書,要麽就是成為皇帝近臣,未來真可謂是前途無量。
龍門就擺在那,條條鯉魚爭相競躍。在這將近三千條鯉魚中,有一尾鯉魚被評為最是不思進取。
此人姓趙名丹青,同光五年入國子監,在當時三千學生中最為年輕。如今已到了而立之年,那些同窗人都已步步高升,唯獨他仍在魚池中偶有遊動。
據旁人所說,此人每日博士講學都是無心閑聽,下學之後又不與任何學子交流。那些原本對他有所希冀的太學博士,最終都是留下“爛泥扶不上牆” “在世方仲永”之類的評語。
但別看他平常日子渾渾噩噩,每次到了課業考試卻都能達到標準,這才得以不被逐出國子監。因此也有人說,趙丹青若是有點上進心,早早就能擇了高枝而去。
就這麽一灘爛泥,在國子監這塊寸土寸金的地兒偏偏有一間單人住宿,前些年還能見到一位豔麗女子時常進出。此舉已是違例,卻無人驅逐此子。
此人有無靠山?難說。京中趙姓高官不多,前些日子暴斃身亡的趙立更是膝下無子。若此人真有靠山,那也不至於在這裏坐十四年的冷板凳。
到了夜晚,學子們不得隨意外出。要麽三五個聚一起飲酒作詩投壺,要麽在悶在房內熬夜苦讀。有人曾去看過趙丹青在屋內鼓搗啥,結果在隻看到對方滿牆書籍和一張刻印天下地圖的桌子後,便被他閉門謝客。
今夜,趙丹青屋前站了四個黑衣侍衛。此處在國子監較為偏僻,且泱泱學子無人與他有過密切往來,時下又是夜晚。這一怪象,也就無人察覺。
屋中,四菜一湯擺桌上,桌案對麵是皇上。
“快一年沒見了,趙先生身體可安好?”
“托皇上鴻福,挺好的。”
看似十四年的冷板凳,實為雪藏。不把他送到官場的大染缸中,才可保持一身清白,才可為君王出謀劃策。這三年他們雖然未曾見過一麵,但書信往來極為頻繁,幾乎成了每逢大事,必問丹青。
上一個享受這份待遇的,還是夢行雲。
在夢行雲離京前,他們三個這對關係匪淺的君民時常聚在這間寒舍暢談天下事。
“今天和內閣六部他們議事,杜亮建議我反攻劍門,陳裕勸我不要操之過急。趙先生,你覺得我聽了誰的?”
對麵溫潤如玉的男子自顧自夾了一塊魚肉,在肥魚入嘴前說道:“陛下今日能來找丹青,大抵是采納了杜侍郎的建議。”
收複劍門,可斷妖軍命脈。這是趙丹青在得知劍門失陷後,立刻說與皇帝的一句諫言。當時朝廷上下正忙活著出征大典與移駕西都,這句話就隨之石沉大海。
同光感慨萬千:“是啊,手握天下重兵做個縮頭烏龜,不值當。”
同光五年九月,中山王姚修遠謀反,占絳益二州,叛軍聲勢浩大,氣焰囂張。帝不顧群臣反對,禦駕親征。
王來見皇
在那三百年罕見的大事背後,在蒼天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身邊,隻有夢趙這兩位默默無聞的謀士支持。
“趙先生,台州守軍反攻劍門,同時涼州守軍為佯攻,我勝算幾成?”
“八成。若是台涼守軍前赴後繼攻打劍門,九成。”
“怎麽他們都會有勝算?”
“事無定數,就像中山王怎麽也料不到陛下真的會禦駕親征。”
君民同桌同食,其樂融融,怕是古往今來都難見。但同光帝對此不亦樂乎,還聊道:“石清源老先生今天下午到京了,他可是時常在我麵前提起你,說你是可塑之才,若有心氣,便是國之棟梁。他在國子監講學的時候,也跟你說了不少吧?”
趙丹青點了點頭。
同光像個平常朋友似的在那幸災樂禍:“做學生的不送點禮?有什麽東西要送的,我幫你送去。”
“陛下你就饒了我吧,我可不想石老下朝就來找我,太嘮叨了。”
“好你個趙丹青,嫌這嫌那的,就不怕我把你扔到翰林院去,和那些大儒名士天天嘮叨。”
往事重提,回味無窮。君民兩人相視一笑,徹夜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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