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對弈2)
字數:9287 加入書籤
六月初一,聖京大朝,這是自皇駕返回東都後的第一場朝會。大魏僅剩的兩位實權藩王,六位成年皇子,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員和那些功勳老人都被一道聖旨召進皇宮。
此前京中有流言說是皇帝重病不起,又有風聲流傳吏部尚書一職終有人選,街頭市井有更多人對各個皇子是否外放封藩評頭論足。而對於人妖兩族之間的戰事,通常是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話一談。
邢州大半疆土淪陷,涼州戰火又起,在老百姓的耳裏這些消息隻是聽著唬人。前線有餘興楷大將軍頂著,再危急也有天兵下凡驅趕妖孽。反正隻要天不塌,火就燒不到京城來。
天色晦明交集之際,由文武百官組成的人潮洪流,從四麵八方的高門府邸轉入禦道湧入皇城南門承天門。洪流依靠官員之間的心照不宣憑品秩爵位劃分前後,又以文武劃分左右。
大魏因國情重武抑文,每逢大朝,從來都是武官隊伍稍稍靠前。武官隊伍鼇頭通常是兵部尚書或者哪位戰功赫赫的勳貴老人。
可今日與以往不同,兼任撫遠大將軍和兵部尚書的餘興楷身處前線,一眾朝廷勳貴被皇帝不斷打壓,兵部又內生嫌隙。往日步步生風的武官隊伍略顯零散,走在最前頭的左侍郎杜亮甚至還落後首輔徐愷之幾步,杜亮身側的陳裕更是不言不語。而那些勳貴似乎都服了老,以緩慢腳步走在中間竊竊私語。
風頭正盛的徐愷之走在百官最前,身後是尤為勢大的徐黨。徐家自徐順這位狀元郎開始步步起勢,曆經五世帝王而不衰,在這一刻達到了權勢頂峰。
民間常言徐謝嚴,半分乾。謝家現已失勢,嚴家主動遷入京城尋求庇護。盤踞天下首富的乾州,其黨羽遍布全國十四州。曆代明麵上的徐家家主,無一人能夠取得這等輝煌成就,想必那位徐家老祖宗此後也得對他徐愷之誇上一句光宗耀祖。
徐愷之側頭看了昨日剛進京的石清源一眼,點頭致禮,又一次整理了下身上的玉墜朝服。在姚家徹底無力回天之前,他們徐家還是要接著養精蓄銳。
多年未曾入京的淮南王姚修誠,海康王姚修睿位居洪流之首,兩人並肩而行,身後則是五位皇子和其他皇室宗親。這支隊伍顯然要比後頭的輕鬆許多,在同光五年的那場叛亂後,站錯隊的無一例外遭到了滿門抄斬。
先帝十子,一皇九王。將近二十年陸續交權的交權,自盡的自盡。轉眼間還活躍於官場中的就僅剩這兩位當年隨皇帝一同出兵平叛的藩王。
況且姚修能本就是以太子身份繼承皇位,連最有野心實力的二皇子都爭不過,其他那些弟弟還爭什麽?
在皇子中最為得寵已被封王的姚文淵對他們問候道:“六叔七叔,許久不見身體可好?京城水土可還合適?”
海康王姚修睿拍了拍姚文淵,笑言:“七叔身子好著呢,要不然哪來力氣進京上朝?倒是你小子,路過湖州連聲招呼都不打。怎麽,是嫌棄你七叔了?”
“不敢不敢,當時是有公事在身不便停留,還望七叔莫怪。”
問一個才滿四十正值壯年的男人身體是否安好,難免會讓人聽得怪異。但姚文淵和其他皇子已是一個多月都沒見著父皇,向太子打聽宮中情況,太子也隻是回應皇上在萬壽宮閉門不出。如此一來,市井中的那些風言風語就很難讓人不信了。
淮南王姚修誠看穿了姚文淵的小意圖,同樣笑道:“皇上都有精神召開大朝,我們這些皇叔身體能差?文淵,你可別想多了,免得等會又挨罵。”
真是好事不出門,醜聞傳千裏。姚文淵謙卑點頭稱是,而後閉上了嘴默默前行。
眼見二哥都閉了嘴,三皇子姚文曦立馬打消了向六叔七叔試探口風的念頭。小山般的體格,彎腰低頭邁著比貓還要細碎的步子,生怕被皇叔們拉去噓寒問暖,讓身後的三個弟弟和那些旁支宗室忍俊不禁。
五皇子姚文安心裏最樂,二哥三哥那點小心思他自然懂,但是他懂得更多。自從被父皇授意通過止武門監視徐愷之,姚文安也能通過止武門人員的調動判斷出父皇這一個月並沒閑著,反而還更加精神。
加強對在京官員,宗門修士的監視,派蒼鴞遠赴涼州,又派一眾精英密探分別前往湖州、淮州監視二位藩王。閉門不問世事?分明是將天下事盡握手中!
“四哥,你覺得今日朝會,父皇會不會讓我們幾個封王就藩?”
姚文承搖了搖頭,輕聲道:“封王有可能,但絕不會讓我們就藩。昔日中山王的例子就在那擺著,二哥貴為晉王不也是身在京中嗎?”
姚文安微微驚訝道:“這不就違了祖製了?六弟,你怎麽看?”
文泰眼神暗淡,低聲道:“父皇胸懷大誌,不會因為祖製而束了手腳。皇子外放就藩,恐怕以後都不會有了。”
在皇室宗親的竊竊私語中,在文武官員的惴惴不安中,那座金碧輝煌如山高的太極殿愈發耀眼光芒。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祥開紫禁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魚貫而入,眼見禦座之上君王威儀十足,不見一點病容。太子立於下階左側,監國一月,精氣神越發成熟。下階右側是昨夜匆匆到京的大內巨宦鄧德義,如往常般不露聲色,站立如鬆。
好似豐邑大敗從未發生,好似妖族劍鋒未進半寸,一切如常。
掌印太監鄧德義出聲後,殿內三百餘臣子如浪潮般下跪,三跪九叩,喊聲震天。
“眾愛卿平身。”
眾人再起身,低頭噤聲。
“著石清源為禮部尚書,崇政殿大學士,內閣次輔。”
“擢升宋元貞為吏部尚書。”
“著都察院左都禦史宋鶴卿即日入閣,參政議事。”
“晉王治水有功,賞兩千戶。”
“皇三子治水有功,封越王,賞兩千戶。”
五道聖旨,三刀刺徐,這著實給風頭正盛的首輔大人澆了一盆冷水。不過這到底是帶有警告的暗示,還是逐步滅徐的明示,就不得而知了。
待鄧德義念完聖旨,皇帝開口道:“今日大朝,朕與眾愛卿共議軍國大事。”
不可違的天意暫且按下不表,同光與一眾朝臣先論起了反攻劍門之利弊。而兩位兵部侍郎依舊各持己見,公然在朝堂上激烈爭論,似乎要將那份舊情徹底斬斷。
對於皇帝沒有親自下場,杜亮早已有所預料。昨日的支持隻能是聖意,並不是下定論的明旨。經宋元貞提醒,若是東西兩線同時反攻,兵部開支必然劇增,這會導致戶部要撥出更多銀兩以供兵部開支。所以,徐愷之今日必然反擊!
“陛下,反攻劍門徒增負擔,非明智之舉也。臣以為,當取大將軍舊案或以涼台撫軍判斷為準。涼台撫軍高淩風身居前線,於敵力之判斷更為精審。若妖軍真有杜侍郎所說的那般不堪一擊,再作反攻不遲。”
徐愷之果不其然起了一個好頭,身後黨羽也各顯其能,反對當前反攻劍門的論調多如雨點。朝堂上能為杜亮聲援的隻有三三兩兩,就連一些平日支持他的兵部同僚,這一次,也選擇了默不作聲。
“丹青,東西線同時反攻必然困難重重,你說我明日該如何力排眾議?”
趙丹青喝盡碗中鮮美魚湯,嘴角一擦,說道:“我看陛下應該違背天意,這不就得了?”
姚修能將桌上佳肴往自己這邊收攬,“說正經的,要不然下次我就不帶了。”
趙丹青歎氣道:“那就隻能讓杜侍郎以身涉險了。”
姚修能似乎神遊萬裏,輕輕飄了一句:“如果是行雲,她會怎麽辦?”
趙丹青噗嗤一笑,“以她的脾性,定會逼著陛下違背天意。”
禦座上,同光慢慢起身,單手撐案道:“兵事絕非兒戲,杜侍郎之言雖然有冒進之嫌,然亦是經深思熟慮而得。朕以為有可取之處,未必不能行。杜亮,你可願意去台州自領一軍反攻劍門?”
原本心如死灰的杜亮眼前一亮,跪地高聲道:“臣願為收複劍門死戰到底!”
一根眼中釘將要遠赴台州,兵部隻剩並無惡感的右侍郎陳裕,徐愷之也就不再發聲上諫,其他黨羽隨之噤若寒蟬。
“著兵部左侍郎杜亮封台州總兵,限三日內離京,反攻劍門之事與涼台撫軍高淩風自行擬定。”
聖旨雖如此,但具體細致安排在昨日的萬壽宮中就已議定。反攻劍門,需要與洛水長臨一帶的反攻共同開始。而洛水長臨戰事能不能順利開始,就要看二位藩王願不願意出兵了。
“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要奏?若是無事,淮南王、海康王隨朕同行,其餘人退朝。”
麵對天意的徹底按下不表,徐愷之冒著龍顏大怒的風險,向皇帝躬身提了一句:“陛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皇帝拂袖而去,不曾對首輔大人理睬一句。群臣紛紛退朝,唯有首輔大人在殿中恍惚了片刻。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聖心難測。
……
聖京泰武門,有一竹杖芒鞋,頭頂鬥笠身披蓑衣的健碩男人大步入京。炎炎夏日,日頭正毒,街邊百姓對這位膚色古銅的外地人也就見怪不怪。頂多對這磕磣服飾笑上一笑,而後繼續各幹各活。
男人走入一家與他氣質極為不符的奢華酒樓,剛踏入門,迎麵而來的就是清爽涼氣。正值小暑,能讓這家酒樓都充滿了涼氣,用冰的數量可不是一兩個冰鑒的事,酒樓老板的闊綽可見一斑。
男人走上二樓,隨即就在二樓正中的那張空著的正中大桌坐下,要了一壇梅子酒。酒還沒上來,就有人找了過來。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扇著一把大折扇,邊繞圈邊打量著眼前這個誤入此地的中年男人。一圈轉完,公子哥就沒好氣道:“外地的,你知道這是咱京城徐公子的座兒嗎?”
能被冠以京城前綴,定是非富即貴。而首輔徐愷之正有三子一女,長子徐令博任工部都水司郎中,幼子年紀尚小,這公子哥所說的京城徐公子就是次子徐令聞。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男人心平氣和道:“我一個外地的當然不懂了,但我也不懂太平樓還有我坐不了的位子。”
公子哥身後扈從囂張道:“臭外地的,這太平樓可是我們首輔大人開的,咱徐公子可是他兒子!當爹的給兒子特地留一張桌,你有什麽資格坐了?怎麽,難不成你是咱首輔大人的幹兒子?”
嘲諷得甚是精妙,使得樓內看戲的滿堂哄笑。但是見中年男人還不肯夾尾巴溜走,還是臉不紅心不跳地端坐在位子上。那位公子哥就沒什麽好臉色了,必須要替自己的好兄弟教訓教訓這個不知規矩的家夥。
“陳赦!你他娘給老子滾遠點兒!還有你們這群豬狗,都給我滾!” 京城徐公子匆匆登樓,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了這些食客。而那些人也是有腦子的,知道徐公子惹不起,那個中年男人可能更惹不起,一個個火速下樓出樓。
眼見清場,京城徐公子當場下跪磕了一頭,朗聲道:“令聞拜見老祖宗!”
徐家老祖徐應山,為當年狀元郎徐順次子,身居幕後掌控徐家近百年,卻依然精神健碩,人如壯年。徐應山行蹤詭秘,常以飛鴿傳書聯絡指點徐家子弟。此次進京,若不是提前一天知會,否則徐家上下都不知這位老祖宗將要入京。
“起來吧。” 徐應山接過店小二小心翼翼遞上的梅子酒,一口便是小半壇。止渴後,他又開口道:“路上有幾隊官兵要把我拉去前線,殺他們便耽擱了些。你爹退朝了沒有?”
徐令聞頭冒冷汗,才知別人所言老祖宗本領高強,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不假。常以農夫漁民裝扮示人為真。他低聲道:“今日大朝,恐怕要好些時辰了。”
“哼,我看是不敢來見我吧。”徐應山沒什麽好臉色,喝完剩下的梅子酒,冷聲道:“帶路,回府。”
徐令聞謹記父親的囑托,帶著哭腔卑微道:“老祖宗,京城乃是非之地,令聞懇求老祖宗速速離開聖京。”
“這也是你爹的意思?哼,翅膀硬了總想獨當一麵。回去告訴你爹,這關頭他要是陰溝翻船,咱們徐家百年謀劃就將毀於一旦,帶路。”
徐應山圓瞪時如一頭嗜人猛虎,最後“帶路”二字更似猛虎低吼。徐令聞生怕這老祖宗會將他活剮生吞,趕緊領頭帶路。
眼看晚輩肯他的聽話,徐應山又以慈祥語氣說道:“令聞,以後別交那些不幹不淨的朋友,省的給你惹是生非。”
想到被他急眼痛罵的陳赦是兵部侍郎陳裕的長孫子,徐令聞心裏哭笑不得,嘴上連聲應是,力求給老祖宗留下一個對長輩唯命是從的好印象。
徐應山笑著摸了摸徐令聞的頭,“等會回了府,我給你們做幾道好菜,這回雲遊我可是學了不少名菜,咱老家的人可沒這個口福嘍。”
徐令聞連忙賠笑,心裏嘖嘖稱奇,這可是他頭一回見家中爺爺輩偶有提起的老祖宗。行蹤飄忽不定,殺人易如反掌,心性陰晴不定,素愛親自下廚,那些常在家族裏聽到的傳言居然無半點水分!
可是老祖宗入京究竟是為何?整日遊手好閑的徐令聞自是一頭霧水。而在殿中恍惚了片刻的徐愷之明白了,此為潛龍在淵,稍有不慎,則跌萬丈深淵;過此難關,則可將姚家取而代之!
……
皇帝與淮南王、海康王一路步行至元和殿,路上聊了不少兄弟之間才有的家常話題。入了元和殿,皇帝才提起昨日國師在萬壽宮中傳達的天意。
姚修誠憂心道:“洛水長臨一帶都是殘兵敗將,讓他們據關固守還有點用處,主動出擊,恐怕得不償失……恕臣愚笨,這天界到底是何居心?”
姚修睿感歎道:“皇上身負天命,天意難違呀。”
盛夏的日光照得他們臉麵發熱,身子卻是感到了陣陣寒意。寒意由心而生,心又為天意所動。
同光無奈一笑,若是不照著天意行事,想必反攻劍門之事也會胎死腹中。上天殺一個即將離京的凡夫俗子,輕而易舉。
“丹青,當年淮南王海康王能馳援禦駕已是不易,這回又該如何說動他們?”
吃完佳肴的趙丹青又在細細品味宮裏帶出來的瓊漿玉液,滿臉陶醉。直至姚修能以指敲桌,他才再度開口:“帝王之家最無情,兄弟鬩牆,宮闈慘變,哪個不是為了子孫後代爭得頭破血流。”
雖是隻言片語,姚修能就已知曉其中意味。為表感謝,帝王再斟一酒。
“修誠修睿,世襲罔替換取二位藩王出兵北上,馳援洛水長臨,可乎?”
料到皇帝會讓他們出兵,但沒想到開出的價碼會如此之高。世襲罔替,若子孫不犯下謀逆大罪,則可以享受世代福澤。此等恩惠,唯兄長能施之也!
“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同光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朕明日就下一道明旨,將你們的世襲罔替昭告天下。你們也該仔細商討如何反攻,不要為利丟命,東西線反攻,還是得看劍門。”
……
天邊火紅一片,又是一輪殘陽。狼居山下,戰旗紛飛。饒是世間最勇武之人看了眼前此景也會肝膽俱裂。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張牙舞爪,殺氣衝天,無數槍頭懸掛人首,腰間刀柄血跡斑斑。昔日狼居山為斬妖之地,今日乃群妖匯聚之地。
南邊有一黑馬奔襲而來,馬背之上,是一翩翩公子。身著黑白袍服,身邊懸浮一鬼工球。此子便是妖界公認的妖王身邊第一謀士,逍遙客孤獨綽。
他飛身下馬,黑馬化為一道墨氣消散於天,又站於一處小丘之上,環視四周。
這些日子他在涼州四處遊走,一是怕猙懷恨在心,暫避鋒芒。二是向妖王傳達涼州軍事布防,眼下就差天峻沒有探查,卻被妖王敕令召到狼居山。
狼居山方圓百裏群妖匯聚,山腳四周更是大將如林。孤獨綽周圍,不是身經百戰的妖族名將,就是妖界的一方諸侯。群英薈萃,隻等妖王。
山風淩冽,日落西沉,在大地將要被黑暗籠罩時,兩道身影從北邊掠來。一個將自己身軀隱於黑袍之下,隻露蒼白臉麵,似陽間陰物。一個絲毫不掩飾自身煞氣,赤裸魁梧上身,如怒目金剛。
妖王與猙,聯袂而至!
“臣拜見大王!”
群妖跪拜,唯獨猙不跪。
孤獨綽見他不跪反笑,嘴角微微一扯,神色冷若寒鐵。
“軍師,孤欲發三十萬精兵征伐天峻涼州,此策可行否?”
孤獨綽起身道:“若是先伐涼州,再攻天峻,王之策,可行。但臣以為需餘下一軍留守劍門,再擇一良將前往長臨。”
妖王微微點頭:“就依軍師之計。”
山風咆哮,將旌旗吹得淩亂飄搖;曠野上燃起點點星火,照亮萬萬雄兵。隻聽狼居山上傳來一句震天敕令:
點將,發兵!
喜歡天地蒼茫:天之高兮請大家收藏:()天地蒼茫:天之高兮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