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指點江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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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樞東都聖京,一駕外觀浮華的上品馬車停在城門之外,夾雜在車水馬龍之中,都掙不到城門甲士冷眼一瞥。從開戰至今,他們見過了不計其數的來自邢、台、涿三州的世家大族湧入這座首善之城。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坐鎮太極殿的皇帝陛下自然知曉這個道理,對他們是廣開恩惠,如今的聖京城,大街上幾乎人人都稱自己是哪家的公子誰家的小姐。
徐令儀掀起簾子去看那宏偉城頭的時候,感慨道:“十歲那年,家父帶我進京看望伯父,那時的我隻對這個陌生的地方感到害怕。如今看來,大有不同啊。”
在車內聽他感慨萬千的,是他的多年摯友謝庚亭。這些時日,他們先是去了永寧觀看天選盛會,然後又跟著多位乾州大儒文壇巨擘遠赴崇阿山。返家之後,又參加了三年一度的鄉試。九月入聖京,就為了一件事,來年的春闈。
偷偷瞄了一眼謝庚亭,他還是滿臉憂鬱。徐令儀開顏笑道:“賢弟不必憂慮,家裏已經有人寄信過來,你我都是榜上有名,絕不會白跑一趟。哦對了,你的名次還比我高出不少呢,是解元!照賢弟這個架勢,來年定能高中!”
看到那高大城頭,謝庚亭更是憂愁,“我父親死罪難逃,秋後處決,即使我考出功名,將來真能為國效力嗎?”
謝庚亭心中早有了答案。雖然大魏科舉以才學為重,人犯之子不犯國法照樣能參加科考,但是即便金榜題名,說不定隻能去偏遠地方當一個小小縣令。
友人親口說出悲傷之事,徐令儀不好繼續寬慰。但說來也奇怪,之前在乾州說皇上要抄了徐謝嚴三家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結果隻倒黴了謝玄瑛一人,罪過也僅是舊案重提,沒牽涉到更深層次的利害。不過嚴家倒是被嚇破了膽,舉家遷入聖京與多位京城權貴結交。不知這趟聖京之行,會不會他鄉遇故知。
不願煞費友人的苦口婆心,謝庚亭很快變換了思緒。既然報國多半無望,那就趁這個機會好好看一看全天下讀書人的心儀神往之地,再見上父親最後一麵。
謝庚亭釋然道:“徐兄如此關照,弟來年一定考取會元!”
眼見友人來了精神,徐令儀笑得開懷,“這就對了嘛,你可是我們乾州的大才子,哪能心無高誌?到時候考完了,咱們就在京城最好的酒樓喝上一宿!”
等待期間,偶有前線信使騎快馬飛奔入城,其他時間都是和世家大族還有那些同樣進京趕考的讀書人擠在一起有序入城。徐令儀在車上百無聊賴,探頭觀望了一會,也沒發現幾個長相驚為天人的千金小姐。千篇一律的美女見多了,還是數月之前偶遇的那位紅發姑娘讓他眼前一亮,可惜名花有主了呀。
“誒,賢弟你快看,那人不是涼州葉尋嗎?”
本來閉目養神的謝庚亭聽到這個顧不得形象,立馬探頭脖子伸得比徐令儀還長,看到了混雜在車馬之中的目盲書生。他此時坐在一匹雪白良駒之上,身邊還有幾個虎背蜂腰的黑衣扈從。那日在崇阿山一別,不曾想又能在京城相見!
謝庚亭按捺不住心中仰慕之情,就要跳下車衝上前去。徐令儀趕忙拉住他,勸道:“賢弟賢弟,這裏不是平安是京城啊,別壞了人家規矩。等進了城,我拜托二哥幫你打聽打聽。”
徐令儀口中的二哥,就是首輔徐愷之次子徐令聞。一對堂兄弟,倒像是一對親兄弟。同樣的花天酒地,同樣的喜好女色,就是兄長在才學上鬧出過笑話。堂堂國子監監生,當時的戶部尚書之子,竟然會試不第連家都不敢回!成了許多京城子弟的飯後笑柄,明年再次參加,不知能否挽尊。
日照當頭時辰,總算輪到他們入城。泱泱聖京,真不愧為天下第一城。徐令儀謝庚亭他們從小就生活在位列第三的平安,進了京城,照樣禁不住感歎寬廣盛況,還未曾跨過半座城池,就感覺已經走了大半個平安。而且明日就是重陽節,回首望去,滿城盡是黃金秋菊,重陽花糕。
“賢弟,將來在京城的時日咱們可得拿出咱乾州人的氣魄,千萬不要被那些京城公子哥們給看扁了!下車,上酒樓!”
謝庚亭望了眼車外的奢華酒樓,突然有點不想下車了。京城寸土寸金,若是住在這塊風水寶地備考,開銷隻高不低。以前他還可以不屑一顧,但是家中遭變,他為了家人著想特意在臨行前少拿了點盤纏,更不可能向人借錢。
多謝徐兄一路照料,弟打算另尋一靜雅之處專心讀書……嗯,就這麽說。可話還未出口,他就被徐令儀笑著強行拉下馬車,帶入太平樓。剛上到第二層,就有一個衣著華貴的錦衣子弟前來迎接。
“二哥!”
“令儀!”
樓內兄弟相見毫不拘束,深情相擁在一起,視旁人如無物,讓謝庚亭滿臉尷尬無地自容,恨不得腳底生風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還信誓旦旦說乾州人的氣魄,乾州人的氣魄已經被你搞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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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令聞注意到堂弟身後玉樹臨風的公子哥,“這位就是謝大才子?久仰久仰……行行道轉遠,去去情彌遲,對吧?好詩,好詩!”
徐令儀毫不留情地說:“又開始了啊,那我問你這首詩叫什麽名兒?說不出來,二哥晚上先自罰三杯。”
徐令聞抱歉道:“對不住對不住,謝大才子傳入京城的佳篇名作太多,我記性差容易記混,等晚上我先向謝大才子敬上三杯!”
謝庚亭道:“謝過兄長好意,不過在下初入京城,還未尋得一處住所,失陪了。”
“誒,等等!” 徐令聞叫住正要轉身的謝庚亭,眉開眼笑道:“既是弟弟的多年好友,我這個當做兄長的哪能虧待你呢?從今日起,你們倆就在這太平樓住下,吃穿玩樂用什麽缺什麽,找我就是。”
徐令聞說完用手肘頂了一下堂弟,徐令儀就立馬說道:“對對對,我二哥一向大氣,這太平樓又是我們徐家的產業,賢弟大可放心住下,要是來年這裏出了一個會元狀元,那是真給我們太平樓添光咯。”
為了留住友人,徐令儀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殺手鐧,於是說:“對了二哥,剛才我街上碰見一個目盲書生,姓葉名尋,在崇阿山小有名氣,可否為弟弟打聽一下?”
通過眼神交流,徐令聞明白了他的真意,打包票道:“沒問題,日落之前定能打聽清楚。你們都聽見了?” 話音剛落,這一層的十幾個食客們全都各顯神通飛身出樓,去大街上打聽那位目盲書生的消息。
留住了謝庚亭,幫他們安排好住宿之後,徐令聞又拉著他們倆低聲道:“來年春闈,我與你們一起同考,趁著今天風和日麗,咱們去夫子廟燒幾炷香?”
徐令儀摸不著二哥肚裏賣的什麽藥,但依舊照著有事聽二哥的宗旨:“好好好,庚亭是初來京城,我也很多年沒來過了,那就勞煩二哥帶我們走一走了。”
三人同行正要出門,就有一個女子在身後怒氣衝衝地直呼徐令聞大名,這讓徐令聞身形一僵,不得不回頭。
“徐令聞!下午國子監講學,你又要去哪?”
“我的好妹妹……”
會當麵直呼徐令聞大名的人不多,女子中唯獨一個,徐愷之獨女徐扶芳。此女年十五,仍是待字閨中,隻因其父準許她自尋夫君。不過京城中能入得了她法眼的男人,沒幾個,而那幾個裏麵最令她愛慕的也是最沒可能的,就是晉王姚文淵。
“今天是你令儀哥哥進京,我帶他去走一圈有何不可?下午講學我告假就是了,倒是你,在兩位兄長麵前大呼小叫,羞不羞臉呀?”
一聽是家鄉的兄長來了,徐扶芳的氣勢頓時弱了幾分。為了不讓妹妹難堪,徐令儀主動道:“原來是扶芳妹妹,許久未見,我竟認不出來了。對了,惜芳姐姐在我臨行前特別叮囑我要給妹妹帶幾件禮物,妹妹不妨隨我去看看?”
徐扶芳順勢下了台階,但在走前不忘對徐令聞小聲嘀咕一句姑且饒你一回。
……
禮部南院大門外,是聖京鄉試的放榜地點。從早上開始,就有考生陸續聚集於此。考生多為平民,相比那些花錢走關係就能進入國子監的豪門子弟,他們都翹首以盼,能否進入國子監和參加明年春闈,就看自己是不是榜上有名。
京城的每一次放榜,深居國子監不出的趙丹青都會來到這裏,看一看大魏讀書人之風采。以至於他都能在周邊商販那裏混個臉熟,還有了一個烏龍稱號“趙不中”,但總比監生們給他的“趙爛泥”要好聽。
“我說趙不中啊,你這回再不中也該放棄了吧?沒有讀書命就認,又不是什麽丟人事兒,幹點正經營生,找個水靈媳婦,不挺好的?”
趙丹青邊啃著燒餅,邊說:“老隋呀,照你這麽說,我以後就和你一起賣燒餅,當你家的上門女婿,如何?”
賣燒餅的大叔一臉嫌棄道:“不行不行,就你這樣怎麽配得上我家閨女?給你一百年都不行!” 隔壁賣茶葉的小販笑道:“大叔,人家可是在誇你呢。我看趙兄弟就不錯,讀書人能連續那麽多年不中還能接著讀,定是個大戶人家。長得端正,嘴也甜,這樣的女婿不多嘍。”
眼看禮部南門那邊有人開門,人群逐漸騷動。周圍的商販們便相視一笑,拿出銅板下注,賭今年的趙不中到底中不中。趙丹青看了看,賭他榜上有名的人還是有幾個的,而且其中始終相信他的就是那個賣燒餅的老隋。吃完燒餅,趙丹青在老隋攤位上放了十板銅錢,朝南門走去,混入人群。
桂榜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愁。位居榜首的,是一個名叫範承書的年輕人。據皇帝陛下的“小道消息”,科舉難度都在有意上漲,出題更為靈活,死板對答在考官那是占不到便宜的。範承書能在考生中脫穎而出,想必是對考題有什麽獨到見解。
此時的京城解元郎正被三五好友簇擁著去喝酒請客,趙丹青就用一句兄台請留步叫住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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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小兄台是此次京城解元,那在下有一問要問。” 見對方很有耐心的停步傾聽,趙丹青就不賣關子高聲問道:“試問兄台人妖二族敵對萬年之因。”
從一開始就引人注目的範承書罕見地皺起了眉頭,沉默不語,但很快就開口道:“無解之問,若說的不合兄台心意,就當小生空談。”
趙丹青表示無妨,範承書回答道:“古書記載北境多蠻荒之地,雨露稀少,不宜農耕。我南國地大物博,沃野千裏,妖獸自然覬覦。萬年禍亂之因,在於土地。”
趙丹青抱拳道:“高見,高見!望小兄台明年高中,連中三元!”
範承書還禮道:“借你吉言。”
遙望那個漸漸隱沒於茫茫人海的青衫男子,範承書有些惘然,此時的他絕不會想到那人是自己將來的師兄,更想不到那個無用師兄會是當今皇上的謀國之士。
大隱隱於市
擠出陸續來看榜的烏泱人潮,趙丹青雖沒能得到一個令他心滿意足的答案,但也知足了。這次鄉試中第者,是年輕人居多,總算擺脫了永泰末年同光初年的那股腐朽風氣。如今往後,不管十三州由誰做主,年輕的讀書人隻會越來越多。
風華正茂時,就應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在返回國子監的路上,一個路人正要經過趙丹青身邊時,突然低聲道:“我家主子有話轉告先生。葉尋已經進京,先生可願意先去見上一麵?”
趙丹青想了想,反正很多年前就不聽講學了。與其回去在那張大魏地圖上隔空對弈,不如去看看能寫出興國十策的葉尋到底是何方神聖。
……
“葉先生,這中和園是我們京城的四大名園之一,茶好,戲班子更好。其中的當家雙花旦,都是韓秋舫大師親手調教出來的。先生雖不能看到她們的極妙身段,但也可以聽賞她們的絕佳唱腔。”
在得到下一個命令前,探子乙卯和其他幾個小弟們都得好生招待葉尋。他作為乙字號密探,自然就要起帶頭作用。可說出這些個誇耀詞匯,已是絞盡腦汁了。
轉眼一看,手下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花旦,隻有他還在注意四周是否有危險人物,而且還要陪著葉尋說話解悶,這破差事!
就在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潛伏在中和園的止武門密探在給其他看客端茶送水時,順便給他們這一桌特殊客人送上了一張字條。乙卯看過字條之後,就讓手下們先行離開,他還對葉尋說:“先生稍安勿躁,聽戲即可。”
葉尋默默點頭之後,乙卯也離開了中和園。
身邊空無一人,讓葉尋第一次心生了身處他鄉的不安。
這裏是聖京,是大魏名副其實的國都。在這裏生活的每一天,都有可能見過某位注定要被載入史冊的厲害人物,隻是身在山中不自知而已。更何況,他是一個自挖雙目的瞎子,若無旁人提醒,他根本不會得知自己是在跟誰說話。
自己被一路護送入京,那幾人從來都是寸步不離。雖然他葉尋有自保能力,但也足以表明朝廷對他的高度重視。現在他們卻離開了,還讓他坐在這裏專心聽戲,等下會來的看客,莫非是……
“在下趙丹青,你就是葉尋?”
這聲音要比他想象中的年輕許多,約莫才三十來歲。葉尋一時恍惚,竟忘了起身回話。等他剛想補救時,就聽見那人已經落座,並且說不必拘謹。語氣很平淡,可葉尋還是感到了不亞於初見石清源老先生的那種壓迫感。
石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對待後輩絲毫沒有老學究的架子,之後他們就相處得十分融洽。可麵對那個男人,即使他說不必拘謹,該有的禮數是一絲不能落下!
葉尋先是為他倒滿了好茶,才小心翼翼落座,又聽那人說:“聽聞葉先生無眼成書,沒想到,果真如傳聞所說的那樣厲害。”
葉尋拘謹回話道:“小民不過是在炎陽山習得了一些聽音辨物,心想成文的法術,沒那麽厲害,不值一提。”
“能在炎陽山修煉,根骨必定不俗。葉先生能文能武,這樣的人才不可多得呀。”
事實上,趙丹青此前從未聽說過葉尋,大魏文壇士林也是對他一概不知。隻不過皇上身在西都永寧的那段時間裏,一篇興國十策橫空出世,大談土地、吏治、漕運、邊軍、科舉等十項中興方略,簡直是把大魏病處全都挑明了。如此狂放的文章,沒有石清源的推波助瀾,根本傳不到皇上耳邊,很快就會石沉大海。
這樣的一篇奇文,作者竟然如此謙遜內斂,不可小覷。
“得罪大魏官場,為涼州百姓發聲,有膽量,有氣魄,就不怕死在京城?”趙丹青覺得可惜,因為每當他發問的時候,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會直視對方雙目。帶著問題的銳氣,直逼內心。
“我為國獻策,為百姓出聲,死,何足懼。”
眼看一直拘謹的葉尋生出了本就屬於他,更是屬於全天下讀書人的傲氣,趙丹青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進京的自己。力勸皇帝禦駕親征剿滅作亂藩王,為天下讀書士子重開上進之路,這是他唯二的問心無愧之事,希望坐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將來同樣能夠問心無愧。
“葉尋,我還有一問。”
“趙先生請講。”
“人妖二族敵對至今,是何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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