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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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玉皇樓,樓高九千丈。公孫天行所說的好去處,就是這天界第一高樓。由於它位於遙遠的南天域,他們到時已是入夜時分了。若不是公孫天行軟硬兼施,慕容清雪早在半道上折返而回了。
“清雪,每日忙於事務該有多煩躁呀。你看這在夜色下璀璨無比的瓊樓玉宇,豈不能陶冶身心?咱可說好了,等明日初七你再回去,那時候我絕不攔你。”
說了絕不攔你,沒說絕不跟你。慕容清雪對他打的小算盤心知肚明,隻是她對這個久負盛名的玉皇樓很有興趣,就沒當麵點破公孫天行的小算盤,但還是說出了公孫天行帶她來此處的另一目的:“這下沒眼線了,說說看你的法子。”
公孫天行抱拳以表佩服。南天域因為廣袤遙遠,管理又極為鬆散,中天域的那幫老狐狸的手一般伸不到這裏。所謂的好去處,不光是散心,還有密談。至於公孫天行會說什麽,即便慕容清雪就算再了解他,也猜不出他想的鬼點子。
公孫天行婉拒道:“長夜漫漫,我們何必著急呢?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如果不先玩得盡興,那就沒意思了。”
慕容清雪不解。這玉皇樓分明是奇觀建築,觀賞它的高大雄偉,欣賞它的玲瓏內飾才是正經,何談玩鬧,莫非是她想錯了?
登上二樓,穿過一麵巨大水鏡,遊客才真正多了起來。大堂內,仙樂繞梁,千花綻放,五步一畫作,十步一古董,從三界搜羅而來的無數奇珍異寶陳列於此,曆史的厚重感撲麵而來。
公孫天行不厭其煩地滔滔不絕道:“這是一件大事,在天界限製下凡之前就開始了。地界時常戰亂,有太多的珍寶毀於戰火。這件大事由玉皇樓之主清虛仙翁起頭,每逢地界亂世便派遣弟子下凡收集寶物,學習即將失傳的手工技藝。後來規模越做越大,還變成了南天域幾個世家大族之間的攀比。這其中我也有貢獻,瞧,那幅出自大燕畫聖之手的《寒江獨釣》、《八駿圖》、《丹楓》、《四時景》,還有幾張大魏書法大家的真跡,都是我在人間各地找到的。不得不說,人間的書法畫作,真是天地間的兩大璀璨明珠。”
在《四時景》前駐足的慕容清雪感慨道:“地界有無數奇景,一輩子都生活在那裏的他們,當然能畫出這些錦繡河山。這《四時景》畫的真好,同一處地方,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色都被他完美複刻,我要把它記下來。”
“隨你,玉皇樓二層到二十層收集了各式各樣的珍寶,有些古董甚至比這座樓閣還要曆史悠久。你若是鍾意哪件,帶走也無妨。”
公孫天行孔雀開屏般的示好換來的是對方的笑臉盈盈,“可以呀,你今天的腦袋還挺開竅的嘛。不過我要事先說一句,東西我一樣不拿,幫李無痕說瞎話我也不幹,其他的事我倒還可以考慮考慮。”
“放心啦,我怎麽可能讓你幹那種事,我是想你既然兼任著典獄司的少卿,讓我見李無痕那小子一麵總可以的吧?”
堂堂北曜天君世子要在天牢中會麵罪員,想想都是不合規矩的事,但話已出口,慕容清雪也不好意思拒絕,“麻煩啊,不是我不想幫你,天牢獄卒是要記錄你們談話內容的,你真的想見他?”
“人間有句俗話咋講來著,官大一級壓死人,你用官威把獄卒都支走不就成了?要是放心不下,你來記錄,至於內容嘛,隻有咱們仨知道就夠了。”
看著公孫天行那副沒心沒肺,視規矩若無物的樣兒,慕容清雪著實為將來的北天域還有那個倒黴弟弟捏了一把汗,她說道:“行,不過你隻能見他半個時辰,盡量長話短說。還有,不該說的話千萬別說。”
公孫天行似乎還有話要說,慕容清雪卻是很俏皮地說道:“好了,本小姐要開始臨摹了,閑雜人等速速退散。”
公孫天行才不會因此話而退,他變出筆墨紙硯站在後麵好生候著,恰如少年時。
……
今年的立冬要比往年來得晚,來得更冷,太陽落山之後,呼咧咧的冷風叫人一刻也不想待在外麵。可是身為一國之君的姚修能偏要在府邸的進院那兒來回踱步,等待另一人的到來,隨他一同出宮鄧德義既驚又怕,要是皇上凍壞了身子,他掉腦袋都算小事。
鄧德義想再去勸說,從屋裏出來的夢行雲輕聲叫住了他讓他回屋裏。鄧德義知曉這個奇女子的厲害,在宮外連皇上都得聽她的,於是鄧德義囑托一句千萬別讓皇上受凍,對雙手哈氣回屋去了。
“這麽冷的天,他肯來?”
在風中被吹得瑟瑟發抖的姚修能聽到質疑後,終於有了點皇帝的氣魄,“我叫的他,他敢不來?”
夢行雲回憶道:“我記得我們三個第一次相會也是在冬天,那天還下著大雪,他也是慢到。說是沒錢坐車,在大街上寸步難行。”
那是同光五年的一個寒冬,漫天鵝毛飛雪,滿地碎瓊亂玉。那人踏著風雪姍姍來遲,臉上還帶有書生專屬的青澀歉意。他們三個,兩人一妖,在這座曾屬於中山王的府邸徹夜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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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這座府邸真正的管事推門而開,今晚的最後一個客人總算到來。他早已沒了書生的青澀,笑嗬嗬解釋道:“國子監的規矩就是麻煩,晚上出門還得托關係花銀子,早知你今日進京,我就先在外麵溜達得了。”
夢行雲主動上前迎接此人,還說道:“趙丹青,你不樂意見我就直說,別找借口。”
故友相見豈會不樂意,他們之間的調侃對方都習以為常了。慢了一步的姚修能聽到這話,暖意湧上心頭。世人常說帝王最孤獨,姚修能倒是不以為然,隻要有這二位在,自己就算不得孤家寡人。
簡短寒暄過後,他們去了這座昔日王府中的膳廳。自從夢行雲搬入後,那裏就被她改成了一間大藥房,當年夢行雲帶著皇子離京,這裏的各種藥品也被她統統帶走了,於是藥房又被姚修能改回了原來的膳廳。
夢行雲看了這膳廳老舊規格,禁不住說:“看來你還是對那個二弟念念不忘。”
姚修能的二弟,就是昔日的反王中山王姚修遠。先帝在世時,還是太子的姚修能與這位二弟的關係極為密切,姚修遠也被朝臣和其他皇子認為最為忠心的太子黨。當時的他還放言要與二弟一同領兵北上,直搗北境王庭,共同完成千秋大業。可是這一切,都在同光五年的那場起兵作亂中灰飛煙滅。
至於中山王的作亂原因,是受了天仙的暗中挑撥。何時開始?無人知曉。
姚修能擺了擺手,“往事都翻篇了,你要是看的不順眼,隨便你改造。”
夢行雲點頭不語,先一步入座。趙丹青就算與當今皇上的關係再好,也不敢觸及這一片逆鱗,從進廳到入座都沒說過一句話。
隻見仆人們端出五個精致食盒,次第掀開,先是一道鹿筋燉鵪鶉,盛在青花海水紋蓋碗裏。那鹿筋切得寸金大小,裹著琥珀色醬汁,鵪鶉肉早煨得酥爛,襯著冬筍片,口蘑丁,熱氣裏浮著淡淡酒香。
後一道是十二枚水晶蝦餃,薄如蟬翼的皮兒裏裹著翡翠色的薺菜蝦茸,底下墊著新醃的嫩薑芽,胭脂鵝脯切作芙蓉花瓣模樣,層層疊疊擺在瑪瑙凍石盤上,倒像開了一樹紅梅。
下一個雕漆食盒,裏頭是熱騰騰的火腿燉肘子,赤醬濃油裏浮著幾粒桂圓,甜香混著肉香直往人鼻子裏鑽。另一蓮紋銀盅裏,盛著的是用陳年花雕、鬆仁、榛蘑輔佐煨出的小雉。最後一個,就是用鵝油和麵,裹著鬆子、核桃、蜜餞橙絲,炸得金燦燦的鵝油鬆瓤卷,香甜撲鼻。
但冬日豈能少了熱湯?隻見幾個家仆端來幾個掐金琺琅罐子,酸筍雞皮湯裏麵浮著嫩黃雞皮、玉色筍片,湯麵上星星點點綴著新摘的芫荽。
夢行雲噯喲一聲,說道:“這些都是出自禦膳房的吧?把文泰和士蘭都叫過來,他們在那屋可吃不到這等美味。”
姚修能點了頭,在一旁候著的鄧德義就去把那二位領了過來。
原本還在偏房和元士蘭一家子吃著羊肉火鍋的姚文泰看見這滿桌菜肴,頓時癡了,這些年他跟著元師傅走南闖北也吃過見過不少各地名菜了,但像這樣光鮮亮麗的佳肴,依然讓他覺得自己還是一隻井中蛙。
在上菜期間閉目養神的趙丹青聽到驚歎聲,就睜開眼來仔細打量這位唯一“外放”的皇子,要不是皇上曾和他提過此事,就算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江湖氣濃重的遊俠兒會是真正的六皇子。
就憑這個擁有靈根的姚文泰,能在將來的亂世爭雄中有一席之地?隻是一介凡人的趙丹青雖然是看不到那個時代了,但他能看出這個年輕人身上的擔子將會無比沉重。
至於那位元士蘭,趙丹青略有耳聞。聽皇上說此人曾是涼州鴻雁幫老幫主的心腹,來到乾州後不知怎就和夢行雲搭上關係,一直幫著她監視乾州徐黨的動向,那些自同光十年以來的乾州密報大多數有他的貢獻。
不懂是不是旁人故意為之,姚文泰眼看元師傅先一步入座,而僅剩的那個位子兩側分別是自己的大師傅和自己的父親。他實在不敢上前,直到夢行雲喚了兩聲,還有那個男人的祥和笑臉,他才有了些許膽量入座。
夢行雲給他夾了一塊鹿筋,說道:“都是好東西呢,沒見過吧?我也可以給你做這些的,可惜那時你太小,沒這口福。”
此時一桌的目光都在他姚文泰身上,他哪敢下筷子,隻小聲說:“父親和二位師傅都還沒吃過,孩兒不敢下筷。”
夢行雲嘖嘖道:“終究是長大了,換以前的你,隻要看到這樣的菜哪會顧得上我們。別人夾菜的功夫,你都能吃一半了。”
為避免飯桌上誰都不願先動筷子的沉默,原先想讓兒子先吃的姚修能隻好喝一口雞湯暖身,然後再吃了一個蝦餃。別人看他動了筷子,飯桌上這才活躍起來。
這裏沒有外人,除了皇帝,其他人都已經在互相之間的隻言片語中了解過對方,隻需交換眼神,就能知道對方所表達的意思。因此,大家心有靈犀,隻要那對父子沒開口,他們就是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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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對父子心裏也清楚,今晚像這樣父子同桌的晚膳以後很難再有了。
“元士蘭,你替朕照料文泰十二年,辛苦你了。” 姚修能心中的愧疚讓他無法對這個苦命的孩子開口,也不以“我”自稱,而是用“朕”來保護自己,去逃避責任。
即使夢行雲用凝視眼神示意元士蘭不要理會,可隻能算初來乍到的元士蘭哪有這個膽子,連忙應道:“君父之憂草民願意分擔,不辛苦。”
姚修能見趙丹青已經陶醉在美食之中不應人,又看身邊的夢行雲殺氣騰騰,而元士蘭剛才用一句話把他的話擋了回去。仿佛都在告訴他,如果還不理會兒子,自己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姚修能在心裏長歎,仍是不知如何應對,而沉默許久的姚文泰終於開了口:“父皇,我娘呢?孩兒能否與她相見?”
也許是叫了父皇的緣故,姚修能也有了回話的底氣,但說出的卻是再冰冷不過的真話:“她瘋了,朕雖然把她關入冷宮,每天伺候她的宮女太監仍與原來一樣。”
姚文泰對那個問題再無下文,轉而又問:“孩兒能否見一見自己的兄長?”
若把剛才的比作針紮,那現在就是把堂堂一國之君架在火上烤了。母子相見還可以用不合適來回話,可若是想見五位兄長,姚修能就找不出任何理由了。
姚文泰雖有真假,但在容貌上別無二致。更何況那個假皇子知道自己是夢行雲的一枚棋子,生不出取而代之的反心,見了本尊更會言聽計從。隻要他倆一見麵,假皇子再把那些皇宮經曆告訴文泰,兄弟相見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沒有問題,但是風險依然存在。要知道,聖京可是有天界的使臣,當今的國師坐鎮。一個京城,兩個完全一樣的皇子,要是露麵的次數多了,天庭絕對會發現。
可是這能作為拒絕的理由嗎?他是父親,是孩兒口中的父皇,一國之君,一家之主,卻要向外人低頭?而且還是向那個雖不曾為敵,卻比外敵還要陰毒百倍的天庭低頭?
“行雲,這事朕準了,你想個法子,好讓他們兄弟相見。”
夢行雲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一些,點頭稱是,姚文泰也道了句謝父皇恩準。雙方能夠互給台階下,父子倆總算如釋重負。姚文泰為了不讓父親難堪,其他本想說的話也就隨同菜肴一起咽了回去。姚修能更是知足,兒子沒有大發脾氣就已經很不錯了,何必再旁敲側擊以後的事。直至肴核既盡,父子二人再沒說過一句話。
夜已深,他也該回宮了。
姚修能披上一件狐裘,緩緩走向停在門前的車馬。此時的夜幕落下陣陣小雪,京城的第一場雪,就這麽悄無聲息的到來了。
他回望大門,站在正中的姚文泰,分別在左右兩側的夢行雲元士蘭,靠在門柱旁的趙丹青,他們都在,卻僅是目送。
當他看到自己親生兒子的眼神就像在目送一個陌生人時,體冷,心更寒。當然,他不會埋怨兒子,今天尷尬的局麵,都是他當年自己選擇的苦果。
夢行雲側瞄了一眼姚文泰,這小子心裏有話卻不敢說,那位更是拉不下臉不肯說。她冷臉道:“沒出息。” 還沒等那位上馬車,她提高了音量,又說:“你們兩個都沒出息!” 說罷,她就打道回府去了。
聽到罵聲的姚修能並沒動氣。他脫去了禦寒的狐裘,不聽鄧德義和車夫的苦勸,任由天降的風雪吹打,朝著皇宮方向走去。
這一夜,帝獨自步行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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