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雪域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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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光二十年正月初一,台州邊境,風雪依舊
    一個男人鏟開積雪將另一個男人挖了出來,簡單的從他身上搜羅了一下,隻搜出幾枚銅板。男人將銅板收入口袋,剩下的甲胄、斷刀動不得,都要帶回軍營。男人背著屍體走了約莫百來步,走到土坡一樣高的屍堆前,往上一拋,拍拍手。
    “五十八。” 稚嫩的童聲在屍堆後響起:“爹,都到這兒了,怎麽不去打仗,搬這些人做什麽?”
    男人輕歎:“我給你取的名字還真沒錯,真是木頭。小木子,去打仗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動不了,醒不來。我們不把他們搬走妖怪就會收走他們變出新的妖怪。”
    劉安同看著從屍堆後出來的小木子,百感交集。這孩子是他撿來的,他的父親戰死沙場,母親病死床頭。本來認他作弟弟,但在宗門師兄弟們的不斷撮合下,隻好厚臉皮認他作兒子。可結果呢,兒子有了,能教兒子的媳婦還是沒著落。現在又跟他一起和死人打交道,天曉得以後會變成什麽樣的人。
    說來也好笑,天選會之後,本來要帶他遊覽西都。結果朝廷突然下旨要他們奔赴前線,這死孩子說什麽也不肯回巫山,硬是說要和爹姐姐們保家衛國。屁大點孩子,把打仗當成什麽了。
    不過有小木子跟在身邊也還行,這樣就能名正言順討一份相對輕鬆的差事。刺殺妖族將領什麽的,還是交給那些高手們去幹吧。
    “起~”
    成堆的屍體在劉安同的施法下漂浮至軍營後方,那裏有專門的人收回死屍的甲胄、軍械,再記錄陣亡人員,然後集中丟坑裏一把火燒了,不給妖怪留下半點機會。雖然殘忍,但這是目前最有效防止疫病傳播和死人襲擊的方法。
    “炊子,今天有什麽好吃的沒有?”
    “有的,將軍給咱們發了半扇豬和一隻羊,大家夥分著吃呢。”
    “過年夥食就是好啊。” 劉安同瞅了眼天色,現在是午後時分,“我再多拉點人回來,記得給我留點。”
    炊子笑道:“哪能虧待了您呀。” 劉安同走時,炊子還偷偷給劉木塞了兩個熱饅頭,“天冷,路上吃啊。”
    負責台州西北防線的將軍名叫杜亮,京城來的大官。剛上任那會帶領全軍打贏了幾場大仗,一度把戰線推至丹河。可惜怎樣在妖軍的嚴防下渡過河水發起進攻自古以來就是一大難題,杜亮也在這問題上跌了跟頭。
    即使入冬河麵冰封,杜亮還是難以推進,反而損失慘重。眼看反攻劍門遙遙無期,避免孤軍深入被妖軍包圍,他不得不退讓三十裏。由於雙方都不肯放棄劍門郡南部這塊地區,也不敢貿然發起進攻。於是這片方圓百裏的地區三天兩頭就會爆發一場小規模遊擊戰,就像一座白色墳場。劉安同正是這座墳場的收屍人之一。
    “有饅頭啊,給我給我。”
    小木子不情不願遞出一個饅頭,父子倆就在雪地上啃起饅頭來。
    “我接下來要走得遠些,你回去吧。”
    “不要,我要跟著爹。”
    “嗬,待會要是累了,我可不管你。”
    “我不累,吃了饅頭就不累。”
    在小木子眼裏,爹總是比其他男人差勁。做什麽都是應付了事,遇上麻煩第一反應就是溜,在天選會還被一個大姐姐打下擂台。但是到了這裏,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管刮風下雨,他都會出去把這些人帶回來。
    劉安同啃完饅頭,背起小木子在雪地上奔跑,他想趁天黑之前帶回其餘未歸營的七十三人。他不確定接下來會遇到幸存者還是妖怪,希望大過年運氣能好點。
    劉安同飛奔至高坡前,遠眺一番,目光所及之處白茫一片,無人影。他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那剩下的七十三人也白白送命。劉安同不理解那個叫杜亮的為何如此執著反攻,反攻早就該在強渡丹河失敗後停止了!
    “娘的,一個個都瘋了不要命,叫老子好找!”
    劉安同跳下高坡,踏足這片他此前從未到過的地方。東北側的樹林他是絕對不想進去的,隻能寄希望於西北側雪原。
    “爹在發抖誒。”
    “是我冷啊,你這娃子怎麽都不覺得冷。”
    劉安同不是因為寒冷發抖,這點寒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重點在於他真的在發抖,是被某種藏在暗處的東西盯上了而瑟瑟發抖,是生理本能在告訴他此行之凶險。見鬼!要是有天仙的氣息感知就好了。人在哪裏,妖在何處,一聞便知。
    劉安同深吸一口氣繼續前行。這裏是雪地,對於他的寒水訣來說是有利地形,遇到妖怪未必會吃癟。他心裏是這麽為自己壯膽的。
    “小木子,你覺得爹是什麽樣的人?”
    騎在劉安同雙肩上的小木子活躍起來,努力用他的小腦袋想這個問題。在他的記憶裏,爹就是那樣子。在宗門裏吊兒郎當,在外麵以大欺小,遇上法力高強的就蔫了。姓李的天仙爹是一個,姓林的大姐姐是一個。小木子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爹是怎麽會輸給一個女人的。雖然林姐姐很強,但也不至於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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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
    “啊?為什麽?”
    “年紀小嘴巴還挺毒。說過多少遍了,老爹我可是輸給天選會奪魁的人,不是那些花拳繡腿的人。”
    小木子有點生氣,哼一聲說:“爹說過自己是天下第一。爹騙人。”
    小木子的小拳頭一拳拳砸在劉安同頭上,劉安同不以為然,還用老生常談的語氣說:“你還小,不懂。爹是上年紀的人,愛吹牛皮也正常。爹都活一百二了,不給自己找點樂子是活不下去的。”
    後方傳來細微腳步聲,劉安同提高警覺。他故意用聲音吸引藏在暗中的妖怪,希望這樣能給幸存者爭取生機。若是沒有幸存者,也能讓妖怪從暗處現身。
    一,二,四,七。一打七嗎?有點棘手啊。你們這些愣頭青要是還活著,可得好好感謝老子啊!
    小木子見爹那張鬆鬆垮垮的臉繃緊了,好像一柄淬火鋼刀。小木子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種表情,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抓緊我。”男人低語。
    腳步聲停了,出奇的詭異的寂靜包圍了父子倆,他們隻聽到自己狂跳的心聲。
    男人眼神猛地下移,在刹那間,忽然出現在他手中的冰刀刺穿了破雪而出的妖怪。男人沒有回頭,他再次飛奔起來,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狹長痕跡。
    周圍白雪飛揚,這是妖怪們弄出的動靜。男人眼見前方是一個巨大的斜坡,奮不顧身一躍而下,帶著小木子在斜坡上疾馳。他們的速度已經快到了極致,身旁的風速足夠劃破臉皮。男人依舊直視前方,前方隻有一望無際的白。
    猛獸的利爪突破白雪朝他們抓來,男人的手腕青筋怒跳,他反手握刀直刺雪幕。冰刀洞穿雪幕,噴灑出的鮮血在風中拉出數丈長的腥紅飄帶,又立刻被白雪吞沒。男人猛然轉身,但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向下方滑落。
    “還我兄長命來!”
    怒吼,急停,反擊,一氣嗬成。
    衝在最前頭的妖怪們來不及減速,被男人快而迅猛的反擊一並斬斷,甚至發不出哀嚎。這簡單且純粹的殺戮,滿含男人的恨意。血雨潑灑而下,將男人全身染得腥紅。小木子騎在男人身上,抱著已經染血的頭,不停顫抖。
    他不明白從剛才到現在都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爹現在很生氣,是從未表露的生氣。兄長?爹原來也有哥哥嗎?小木子有點明白為什麽爹以前把他認作弟弟了。
    男人立刻往前衝刺,飛濺起寬長十丈有餘的高大雪幕。數百斤重的白雪在他操控下撞向追兵,撞得高坡轟隆作響。沒有因此而死的妖怪衝出白雪,張牙舞爪向男人衝來。小木子不敢抬頭,隻聽見可怕的碎裂聲。
    又有血流下,尚溫的血液滑過臉龐,很快變得冰冷無比。
    這就是打仗,沒有什麽事比這還可怕。
    天旋地轉中,小木子十分想念巫山的家,想念那張溫暖的小床,還有每天帶來吃的對他笑的哥哥姐姐們。他們也來打仗了,他們怎麽樣了,他們還活著嗎?
    越來越多的妖怪死在男人的冰刀之下,想趁其不備偷襲的妖怪也被地上突然冒出的冰刺穿透胸膛。一個又一個妖怪被身首分離,男人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似乎忘記了肩上還背著一個孩子。
    在充滿恨意的殺戮下,男人帶著小木子殺出重圍。原本他都會問一句小木子狀況如何,可這次隻有沉默。還是小木子開口:“爹,你怎麽了?”
    “我曾有一個兄長,他連去宗門修煉的資格都沒有,非要去打仗。結果他死了,什麽都沒留下……你覺得他傻不傻?”
    男人隻是一味地奔跑,沒聽小木子的回答,因為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傻,真的很傻。明明在乾州服幾年軍役就夠了,非要跑到北方白白送死!即使過了百年,他還是忘不掉兄長臨行前的那張笑臉。無知的蠢貨!連天兵都難對付的玩意,區區一個凡人逞什麽英雄!
    “爹就是因為這個才去巫山修煉的吧?”
    “別胡說八道!” 劉安同大叫,“去宗門修煉都是為了爭取登天資格。天界不愁吃穿,不用交稅,還沒有妖怪,傻子才不想去吧!” 他停下看了眼天色,離日落還有些時辰,這該死的大發慈悲行動還不能停。
    “有沒有兄弟啊!有就給老子應一聲!”
    回應他的隻有風雪。劉安同對雪地啐了一口,轉身就走。雪原天氣變化迅速,要是在天氣惡劣時遭遇妖怪就完了,他可不想為了那些愣頭青搭上自己性命。
    我已經做了夠多了,再待下去就和那些傻子沒兩樣。
    “兄台,你在哪!”
    不是幻聽,的確有人在叫喊。劉安同猛回頭,循著聲音方向以最快速度奔去。不到半刻,劉安同找到了聲源,是一個巨大洞穴。這是個不錯的藏匿地。
    “有人嗎?”劉安同喊,聽洞內回應:
    “太好了!”
    “我們得救了!”
    “回去過年!”
    劉安同掌心燃起火苗,小心翼翼往裏探查。但往裏走了三十步後,他後悔了。這裏分明就是一個引他過來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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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身形魁梧的白狼妖獸從黑暗中現身,它披戴著鋥亮的沉重甲胄,白色皮毛上混雜著暗紅的血跡,壯碩的四肢每踏下一步四周都會震顫一分。每次低沉嘶叫之時,耳膜隨之刺痛。
    狼背上坐著一個黑色陰影,全身藏於黑袍之下。他手裏提了一杆散發著詭異氣息的權杖,權杖頂端是一顆血紅的寶石,周圍掛了一圈銀鈴。戴著青銅麵具的臉上,那對琥珀色的雙眼仿佛是在看一個死人。
    劉安同深感不適,在妖物做出行動之前迅速退至洞外。但也有東西跟了出來,是那剩下的七十三人。毫無疑問,他們已經死了,成了那妖怪的傀儡。他想拔腿就跑,可有一股怪力在阻礙著他。
    妖怪不緊不慢騎著巨狼出來,他的黑袍變成與雪地相映的潔白。狼嚎之後,成群的雪怪從雪地裏爬了出來,他們圍繞在四麵八方,構成一堵讓人喘不過氣的牆。
    “抓緊我。” 男人低語。
    小木子不敢相信這個男人是以前的爹,明明大難臨頭,卻還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小木子緊緊抱住劉安同,他從未覺得劉安同能給他如此大的安全感,大到一定會有奇跡發生。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修士,告訴我你的營地在哪,饒你不死。”
    “真的?那讓我想想……” 劉安同佯裝思考,實則把冰刀往地裏一插。數尺厚的積雪瞬間像花苞一樣閉合,頓時打亂敵方陣腳。劉安同得以帶著小木子逃出包圍。
    “大膽!”
    憤怒的咆哮從後方傳來,法杖傾瀉出的法力在雪地上狂轟亂炸,淩冽的風如同惡鬼般在耳邊呼號。無數雪怪和傀儡追了上來,小木子閉上雙眼不敢去看。隻聽見血液從傷口中噴出的聲音,骨骼在刀鋒下碎裂的聲音,混在風雪裏。
    “小木子,小木子!還好嗎?”
    小木子鼓足勇氣睜開眼,眼前全紅一片,他大叫著:“爹我好怕!”
    “怕就對了!喜歡打仗的人都是瘋子!” 劉安同在白茫大地上馳騁,身姿如飛鷹般恣意。除非他自己停下,否則沒人能阻擋這隻驕縱的雪域雄鷹。
    小木子環顧四周,身邊已經沒了可怕的妖怪,隻有血跡斑駁。他問:“他們都被爹幹掉了?”
    劉安同笑了起來,笑得如釋重負,卻又略有悲傷:“沒,他們在跟著爹。妖怪的目標是軍營,如果爹把這些家夥帶回去,那就完了。”
    無法歸巢的鷹注定會死於風雪,這是雪原上的生存鐵律。
    劉安同把輕輕劉木放下,用握刀的手掌一點點擦去他麵孔的血。他說:“兒子,交給你一個任務。西邊來了兩個人,你去找他們,爹在這裏等你。”
    劉木緊張地點頭,而眼前這個斬妖無數、頂天立地的男人卻用一種無比溫柔的眼神安撫著他。擦完血汙,劉安同輕輕撫摸著孩子的頭,“不許耍賴啊。” 他溫暖的雙手壓在劉木的瘦小雙肩上,輕輕推了一下,“走。”
    劉木想都沒想,發瘋一樣往西邊跑去。在跑出十多步之後,愛戰勝了恐懼,使他回首。他看見爹還在原地笑對著他,於是開始一直向前奔跑。
    我的孩子,請你原諒我的謊言,那是你見到我的最後一眼。你知道,隻要找到同伴,我就能脫離險境,因為你一直都信任著我的判斷。我的孩子,請你原諒我的謊言,畢竟現在的你救不了任何人。他們會帶走你,把你帶到安全的遠方。
    你是幸運的孩子,很快就會忘掉我這個撒謊的男人。將來的你會娶妻生子,教他們讀書寫字,勞作經商。於是,你的孩子們會一天天長大,你也會背負起一個真正的父親該有的責任。
    冬去春來,年複一年。你逐漸老去,你看到你的兒女也開始成家立業。身為一個父親,你不求他們金玉滿堂,也不求他們名垂青史,隻求這輩子平平安安。
    深呼吸之後,男人一閃而逝,他的咆哮穿透了風雪。
    “乾州劉安同在此!誰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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