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裴矩的佞與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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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四:長安的晨光
武德九年秋,太極殿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起冷冽的青芒。裴矩立於丹墀之下,寬大的紫袍裹著佝僂的身軀,仿佛一隻蟄伏的蟬蛻。他垂首聽著殿內激烈的爭執聲——新帝李世民正與魏徵辯論漕運改製,君臣的嗓音如刀劍相擊,火星四濺。
“陛下若執意削減關中漕糧,長安百萬戶饑饉何解!”魏徵須發皆張,笏板幾乎戳到禦案。
李世民猛地起身,玄色龍袍掃落案上茶盞:“朕要的是江南米糧直抵北疆,不是讓關中世族囤倉自肥!”碎瓷聲驚得殿角銅鶴燈燭搖曳,光影中帝王眉宇間的怒意如雷霆將落。
裴矩的指尖微微發顫。這一幕讓他想起大業七年的江都行宮:楊廣將進諫的崔民象剔去下巴,血水順著玉階蜿蜒如蛇,而自己躬身立在陰影裏,袖中藏著新寫的《西域樂舞賦》。此刻,他卻聽見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忽然大笑:“魏徵啊魏徵,你這一吼,倒讓朕想起虎牢關前單騎叫陣的雄風!”
群臣愕然間,帝王已執起朱筆,在奏疏上勾畫:“就依卿言,漕糧分三成濟民——但江南水道疏浚,朕明年必行!”魏徵怔了怔,終是長揖及地。裴矩窺見那笏板背麵,赫然刻著“水能載舟”四字,漆色猶新。
次日寅時,裴矩踏著殘雪入宮。懷中《諫止奢靡疏》的竹簡硌得肋骨生疼,他卻覺痛快——這是昨夜撕碎十稿後所成,字句皆浸著掖庭宮漏雨的黴味與玄武門血腥的鐵鏽氣。路過淩煙閣時,他瞥見工匠正將長孫無忌、房玄齡的畫像懸上高牆,畫中人身披初唐的晨露,眉眼間盡是未褪的烽煙。
“裴公竟也學魏徵做諍臣?”中書令溫彥博似笑非笑,目光掃過他手中的奏疏。
“老朽不過是把煬帝年間沒吐幹淨的真話,換個主子再嚼一遍。”裴矩輕笑,袖中指甲掐入掌心。他想起楊廣巡幸揚州前,自己獻上的那對昆侖奴舞姬:帝王撫掌稱讚時,他分明看見鏡中的自己,嘴角諂笑如鉤,釣起的卻是萬千民夫的屍骨。
晨鍾驟響,裴矩邁入大殿。李世民正俯身擦拭一柄陌刀,刀刃映出他鬢角星霜:“聽聞裴卿要諫朕奢靡?且看——”刀尖忽指殿外,順著望去,朱雀大街兩側新栽的槐樹裹著草繩,枝椏間竟纏著褪色的西域錦緞。“這些是平定東突厥時繳獲的戰旗,朕令百姓拆線取絲,裹樹防凍。”
裴矩的奏疏“啪”地落地。他想起洛陽二十七國盛會焚燒的蜀錦,火光照亮楊廣酡紅的麵頰,而今日長安的晨風裏,帝王將絲綢化為護佑春芽的繈褓。俯身拾簡時,一滴濁淚砸在“裁減宮室用度”的篆字上,暈開如一朵遲開的海棠。
“臣……請陛下廣此德政於天下。”他伏拜的瞬間,太極殿梁間宿燕驚起,銜著舊年隋宮的泥屑,衝向昭昭天光。
碎片五:絹帛試貪
貞觀元年的長安城尚未褪去春寒,太極殿前的槐樹卻已抽出新芽。李世民端坐禦案後,指尖摩挲著一匹素色絹帛,神色冷峻如霜。案頭堆疊的奏疏中,一封密報刺目地攤開:“司門令史王恪,私受胡商金珠三斛。”
“天下初定,貪腐竟已蛀至宮門!”李世民猛地起身,袖袍帶翻案上茶盞。碎裂聲驚得殿外黃門縮頸噤聲。他踱至窗前,目光掠過長安城的鱗次櫛比——這座曾飽受隋末戰火摧殘的帝都,如今市井漸複繁華,可暗流下的汙濁卻令他如芒在背。
三日後,一匹絹帛悄然送至王恪府中。
“陛下此舉,恐非聖君之道。”裴矩立於丹墀之下,蒼老的聲音穿透朝堂。李世民捏著刑部呈上的供詞,指尖發白:“裴卿是要為這貪吏開脫?”
“老臣不敢。”裴矩脊梁挺直,袖中雙手卻微微顫抖——四十年前洛陽端門街的荒唐景象忽而浮現:他曾親手用絹帛纏樹,謊稱“仙晨帝所”,而今卻要直麵帝王設局“釣魚”的權謀。他深吸一口氣,字字如鐵:“貪者當誅,然陛下以物誘之,行陷罪之術,豈非以詐禦下?若百官人人自危,誰還敢信君心!”
殿內死寂。長孫無忌蹙眉側目,房玄齡垂首撚須,魏徵卻眼底微亮。
李世民忽將供詞擲於案上,起身大笑。笑聲驚起簷下棲鴉,撲棱棱掠過殿宇金頂。“好個‘以詐禦下’!”他大步走下禦階,玄色龍紋錦靴停在裴矩麵前,“裴卿可知,朕為何選這匹素絹?”
裴矩一怔。
“素絹無紋,恰似人心。”李世民指尖掠過裴矩官袍補子上的雲雁,“朕要的不是滿朝戰戰兢兢的木偶,是敢撕開這素絹、露出真顏色的人!”他轉身揮手,黃門捧上一卷詔書:“傳旨,司門令史王恪流放嶺南。另賜裴矩紫金魚袋,加食邑三百戶——為今日廷爭之賞。”
退朝時春雨驟至。裴矩行至承天門,忽見魏徵執傘相候。
“裴公今日,可比洛陽端門街的煙火更烈。”魏徵遞過傘柄,笑意裏帶著試探。
裴矩望了望漫天雨幕。四十年前他命人用絲綢纏樹的奢靡,與今日帝王以絹試貪的冷厲,在雨中交織成一片混沌。他接過傘,淡淡道:“煙火易冷,絹帛易朽。唯有君王心頭那麵銅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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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吞沒了後半句。魏徵卻已了然——那銅鑒照見的,從來不隻是臣子的忠佞。
當夜,李世民獨坐甘露殿。案頭素絹浸透燭光,映出他眉間深痕。屏風後,長孫皇後輕歎:“二哥又賭贏了。”
“不。”李世民撫過絹上細紋,“是裴矩讓朕贏了。”他望向殿外沉沉夜色,“楊廣若肯聽這一句‘陷人以罪’,何至身死江都?”
更漏聲裏,一匹素絹悄然焚於金爐。灰燼盤旋如蝶,撲向巍巍宮闕之上的星鬥。
碎片六:銅鏡兩生
貞觀七年冬,裴矩病臥長安私邸。炭盆將熄時,他命侍從抬來一口烏木箱,箱中兩枚銅鏡寒光凜冽——一枚鏡緣鏨刻大業年號,西域胡旋舞紋如烈焰翻卷;另一枚素麵無飾,唯鏡鈕處陰刻“貞觀”二字,冷肅似鐵。
"取紙筆來。"他喘息著撐起身子,枯指撫過舊鏡。鏡中忽見洛陽端門街市:胡商捧著鑲滿瑟瑟石的酒樽諂笑,自己正躬身向楊廣誦讀《西域圖記》,字句皆裹著蜜糖般的逢迎。"不過是場煙火戲……"他低喃,墨汁滴落紙麵,洇成薩水畔潰兵染血的殘甲。
侍從忽驚呼:"相爺當心!"卻見裴矩抓起新鏡猛然照向虛空——鏡中太極殿晨光如瀑,李世民攥著他《諫止奢靡疏》的奏本,朱批"朕當自省"四字力透紙背。他忽然大笑,筆鋒在遺表上重重劈下:"夫臣者,水也。遇寒淵則凝冰,逢春陽則化雨……"
寒風撞開窗欞,兩麵銅鏡轟然交疊。大業年間的裴矩與貞觀朝的裴矩在光影中相望,鏡麵裂紋恰似渭水,隔開隋唐兩座都城。侍從拾起遺表,末頁竟夾著半片殘破史冊,其上赫然有朱筆批注:"後世當有史家曰:非裴矩善變,乃君王鑄其骨!"字跡如刀斧新鑿。
"燒了。"裴矩闔目擺手。火舌舔舐紙頁時,他聽見三十年前西域商隊的駝鈴混著貞觀殿前的朝鍾,最終化作司馬光《資治通鑒》書頁翻動的輕響——那是一個他永遠聽不到的時代,正為他的佞與諍落下注腳。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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