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死在大業五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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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節:運河血
    河岸的淤泥泛著鐵鏽般的暗紅色,像是被血水浸透了千百年。高小三赤腳踩進去時,被底下尖銳的蚌殼劃破了腳趾。他踉蹌著扶住運土車,車轅上幹涸的血漬蹭了他滿手——三天前,拉車的驢子累死在坡道上,監工當場剁下驢頭說要給大夥加餐,最後啃到骨頭的卻是拴著鐵鏈的獵犬。
    "磨蹭什麽!"鞭子抽在背上的力道比從前輕了些。高小三知道不是監工發了善心,是去年冬天凍死的民夫太多,連牛皮鞭都湊不齊了。他彎腰把籮筐裏的濕土扣進河道,泥漿裏突然浮出半片頭蓋骨,黑洞洞的眼窩正對著他笑。
    "老哥,搭把手。"斜刺裏伸來一隻枯樹枝似的手。高小三抬頭,看見個包著破布頭巾的老婦,背上壓的土筐幾乎要把她折成兩截。這已經是運河工地上常見的景象——男丁死得太多,官府連五十歲的寡婦都抓來了。
    正午的日頭毒得像在熬油。高小三蹲在蘆席棚下啃麩餅時,看見新來的少年在數手指頭。"二十五天。"少年把開裂的指甲咬得咯咯響,"我爹說幹滿三十天就能回家割麥子。"
    旁邊磨石鎖的老囚犯嗤笑一聲:"我大業二年進來時也這麽想。"少年還要追問,河堤上突然炸開哭嚎。幾個民夫用草席裹著具屍體往下跑,監工在後麵踹了一腳:"扔河裏就行,別耽誤挖土!"
    那具蒼白的軀體在入水時翻了個麵。高小三看清了,是今早跟他一起夯土的陳二,因為偷喝泥漿水被抽了二十鞭子。屍體順著渾黃的河水漂遠,在拐彎處被木樁卡住,遠遠望去像片破爛的帆。
    夜裏下起冷雨。高小三蜷在漏風的草棚裏,聽著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有人往火堆裏添了把濕柴,嗆人的煙霧中忽然響起嘶啞的調子:"二月裏呀龍抬頭,娘子河邊洗紅綢……"
    唱曲的是個瞎眼老漢,據說以前在江都酒肆彈琵琶。破鑼嗓子漸漸低下去時,高小三摸到貼身衣袋裏的平安結——結子早被汗漬浸得發黑,卻還留著阿芸頭發上的桂花油香。
    河岸的野薊花開出紫花那天,高小三在運土路上撿到隻斷翅的蜻蜓。他想起離家那年,狗兒舉著竹竿追蜻蜓摔進田埂,阿芸用艾草灰給他止血。如今蜻蜓的碧綠翅膀在他掌心顫動,像極了兒子當初攥著的半片青瓷碗。
    "快看!閘口滲水了!"不知誰喊了一聲。所有人扔下籮筐往高處跑,監工揮著刀也攔不住。高小三被人流裹著跌進灌木叢,再抬頭時,整段新築的河堤正像泡發的麵餅般塌陷。混著人腿骨的泥漿噴湧而出,吞沒了十幾個正在打樁的民夫。有個年輕人半截身子露在外麵,手指還保持著向上攀爬的姿勢。
    那天傍晚,夥夫破天荒往粥裏撒了把鹽。高小三捧著豁口的陶碗,聽見兩個書吏在葦叢後嘀咕:"......得再征三萬民夫,不然趕不上聖駕南巡......"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血絲落在粥麵上,開出一朵朵小小的梅花。
    第四節:故園燼
    江都城頭的輪廓從晨霧裏浮出來時,高小三的腳已經爛得看不出形狀了。草鞋早磨成了碎屑,他用破布裹著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路邊的野狗衝他齜牙,他竟有些羨慕——狗還能守著故土,自己卻連家門都認不得了。
    田埂上新挖的溝渠縱橫交錯,像一道道裂開的傷疤。他記得原先這裏種著菘菜,阿芸總說秋霜一打,菜葉子甜得能掐出水來。可如今地裏堆滿青石板,幾十個工匠正吆喝著夯土。他跌跌撞撞撲向自家茅屋的方向,卻撞見個穿綠綢袍的胖子在丈量土地。
    “高家的地?”胖子抖開一卷黃麻紙,“上月就劃給河道衙門了。”他腰間的銀魚袋晃得人眼花,“瞧見沒?邗溝要擴四十步寬,皇上的龍舟過些日子就要駕臨!”
    高小三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他認得這胖子是縣衙的錢穀師爺,當年還來家裏喝過狗兒的滿月酒。“我娘子的陪嫁鐲子……”他哆嗦著去掏懷中的油布包,三年工錢全在裏麵,“我能贖地,我能……”
    “鐲子?”師爺一腳踢飛布包,銅錢滾進泥溝裏,“這地本就該歸官家!”兩個衙役架起高小三往外拖,他看見自家棗樹上拴著官馬,馬糞正堆在阿芸最寶貝的醃菜缸上。
    破廟牆根下蜷著個蓬頭垢麵的老婦。高小三湊近了才認出是西鄰的劉嬸,她懷裏抱著件褪色的紅肚兜,哼著走調的兒歌。“狗兒他娘……”
    劉嬸突然癡笑起來,“那天官馬來得好快,阿芸攥著地契不撒手,馬鞭子一卷……”
    她猛地撩起衣襟,肋下赫然有道紫黑的淤痕,“拖了半裏地呢,頭發絞在車軲轆裏,像團亂麻……”
    高小三的指甲摳進廟牆的裂縫。裂縫裏鑽出隻潮蟲,慌慌張張往陰影裏逃。他突然想起離鄉那年,狗兒蹲在門檻上數螞蟻的樣子。
    暮色染紅運河時,他摸到了亂葬崗。新墳舊塚間飄著磷火,野狗叼著半截腿骨從他腳邊竄過。有座小土包前插著塊木牌,上麵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勉強能認出“高門犬兒”——狗兒到死都沒個大名。他跪下來扒拉土堆,指尖觸到個硬物,竟是當年離家時留給兒子的桃木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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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風突然大起來,哨子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對岸正在搭建彩樓,工匠們給梁柱刷朱漆,說是要給聖駕開道的龍舟備下。高小三把桃木哨塞進嘴裏狠狠咬住,鹹腥味在舌尖漫開時,他聽見三年前離家的那個清晨,狗兒追著囚車喊爹的哭聲。
    第五節:龍舟過
    高小三的手指深深摳進泥土裏。
    這片地他太熟悉了,春天菘菜的嫩芽會頂破東頭第三道壟溝的薄霜,夏日蟬鳴最響時,田埂西側的歪脖子柳樹上總趴著三隻知了。可如今掌心按著的隻有碎石和碎瓦——阿芸陪嫁的青瓷碗大概也成了運河堤壩的填料。
    他翻過身,天穹壓得很低,鉛灰色的雲團正在聚集。遠處有鼓樂聲順著風飄來,起初像蜜蜂振翅般細微,漸漸變成連綿的悶雷。江都城牆方向騰起一片金紅色的光,仿佛晚霞墜在了地麵上。
    “皇上……是皇上的龍舟啊!”
    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從田邊跌跌撞撞跑過,草鞋掀起混著冰碴的土塊。高小三望著他們奔向運河的背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頭湧上腥甜。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破襖早被血漬浸透了,大約是昨夜翻進廢棄穀倉時被木刺紮穿了腰。
    河岸傳來整齊的號子聲,八百名挽船的殿腳女開始齊唱《清波引》。高小三掙紮著爬上一處土坡,渾黃的運河水麵突然裂開萬丈金芒——九艘五層樓高的龍舟破浪而來,朱漆描金的船身刺得他睜不開眼。最前頭的龍首艦上,兩百名披銀甲的力士正輪番揮動雲母屏風,將冬日稀薄的陽光折射成七彩光瀑。
    “娘,船頂的旗子會飛!”
    稚嫩的童聲從下方傳來。高小三這才注意到,龍舟艦隊後方還跟著數不清的彩舫,其中一艘垂著湘妃竹簾的舫船上,穿杏紅襦裙的小娘子正指著桅杆頂端的孔雀絨旗。那孩子約莫七八歲,發間係著綴明珠的綢帶。
    高小三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狗兒若是活著,也該有這麽高了。去年臘月他在永濟渠冰水裏打樁時,曾幻想過回家給兒子帶支糖畫。最便宜的麥芽糖兔子要兩文錢,他悄悄攢了六個月的草鞋錢。
    龍舟艦隊逼近時,河麵突然掀起怪浪。高小三看見許多黑點在水波中浮沉,起初以為是枯枝,直到一具腫脹的屍體被浪推到岸邊。那屍首的右手緊緊攥著半塊石餅,手腕上係著褪色的紅繩——運河工地上的民夫都係這個,說是能防落水鬼索命。
    “晦氣!快清道!”
    龍舟上響起尖利的喝罵,幾個穿綠袍的小吏衝到船舷邊。他們手中的長竹竿不斷戳刺浮屍,像驅趕一群擋路的野狗。一具女屍的襦裙掛住了竹竿,小吏罵咧咧地挑起來甩向岸邊。那具蒼白的軀體恰好落在高小三腳邊,散開的發髻裏露出一枚缺角的木簪。
    高小三突然劇烈發抖。
    阿芸也有支一模一樣的木簪,是成親時他用槐木削的。去年深秋在通濟渠挖出前朝墓碑那夜,他夢見妻子戴著這支簪子站在月下,簪頭刻的並蒂蓮浸在血泊裏。
    龍舟甲板飄來烤鵝的香氣。
    高小三抬頭望去,琉璃窗內隱約可見穿霓裳的宮娥正捧著金盤穿梭。某個瞬間,他仿佛看見狗兒的臉貼在窗上,可定睛細看時,分明是個敷鉛粉的童子往河裏倒吃剩的櫻桃核。
    膝蓋突然一軟,他栽倒在凍土上。
    無數畫麵在眼前閃回:洛陽宮牆下趙四塌陷的胸膛,永濟渠裏那個被水蛭吸幹血的少年,還有此刻躺在三步外的無名女屍。這些支離破碎的臉漸漸重疊成阿芸的模樣,她鬢邊的木簪突然開出一朵紅梅。
    “小三哥……”
    他聽見妻子在喚他,聲音像二十歲那年第一次相看時般清亮。田壟盡頭浮現出自家茅屋的輪廓,炊煙正在升起,竹架上晾著狗兒尿濕的褥子。高小三朝那片虛影伸出手,指尖觸到某種溫暖柔軟的東西——
    那是一朵從龍舟飄落的絹製宮花,瓣上還沾著醅酒的香氣。
    雪終於落下來時,龍舟的錦帆恰好掠過他的屍體。八百名殿腳女換了新詞:“四海承平調,萬世頌皇恩……”
    歌聲裏,幾具浮屍被浪推著撞向龍舟,在包銅的船底綻開暗紅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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