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熲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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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寒鴉數點
    北風像一把鈍刀,剮著長安城外的荒原。
    高熲跪在刑台上,膝下的積雪早被血汙浸成暗紅。遠處殘破的城堞上,幾隻寒鴉撲棱棱飛起,叫聲刺破鉛灰色的天幕。他眯起昏花的眼,恍惚看見三十年前洛陽城頭的烏鴉——也是這般聒噪,也是這般盤旋不去,隻是那時的羽翼下壓著北周的殘旗,而今卻掠過“大業”年號的旌幡。
    “罪臣高熲,謗訕朝政,勾結逆黨……”
    宇文化及的嗓音順著風飄來,裹著雪粒子往人骨髓裏鑽。高熲試圖挺直脊梁,可鎖在琵琶骨上的鐵鏈猛地一墜,他踉蹌著栽進雪堆。冰碴子紮進掌心時,他突然想起開皇九年的寒冬——楊堅握著他在鄴城凍裂的手說:“獨孤公這雙手,是要替朕再造乾坤的。”
    “獨孤公,陛下念舊,允你留一句遺言。”
    監刑官的聲音近在耳畔。高熲費力地扭頭,看到年輕人緋袍上的鶻銜瑞草紋——這是新朝五品以上官員的服製。他忽然想笑,當年他親手修訂《開皇禮》時,何曾想過這瑞草紋會覆在自己屍身上?
    “勞駕……”他舔了舔滲血的嘴唇,聲音沙啞如鏽刀刮過陶甕,“替老夫……撣去肩上雪。”
    監刑官愣住,下意識伸手拂去那片積雪。指尖觸到粗麻囚衣的刹那,高熲的瞳孔猛地收縮——這動作多像仁壽四年的秋夜啊!楊堅彌留之際,也曾這般顫巍巍伸手,替他撣去紫袍上的銀杏葉。那夜燭影搖紅,老皇帝攥著他的腕子說:“阿摐楊廣小字)若行差踏錯,獨孤公當……”
    鐵鏈嘩啦作響,打斷了他的回憶。劊子手捧來黑漆木盤,鴆酒在瓷盅裏泛著幽藍的光。高熲盯著酒盅上熟悉的聯珠紋,突然放聲大笑。這分明是開皇年間官窯的樣式!當年他親赴邢州督造禦瓷,窯工們跪在熊熊爐火前高呼“青瓷如天,明鏡如水”,而今這澄澈的天與水,竟要盛著他的魂歸去。
    “楊廣小兒!”他衝著皇宮方向嘶吼,喉間泛起腥甜,“你爹賜我鴆酒尚用金樽,你連件像樣的器皿都拿不出嗎?!”
    風卷著雪沫灌進喉嚨,嗆得他蜷成一張弓。恍惚間,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落,瞬間凝成冰棱。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獨孤伽羅的場景——那時她還是隨國公夫人,抱著年幼的楊廣立在廊下。見他從楊堅書房退出,她笑吟吟遞來帕子:“獨孤郎君擦擦汗,阿摐將來還要靠你輔佐。”
    帕角繡著並蒂蓮,針腳細密如星子。
    “夫人……”高熲的喉結滾了滾,把後半句咽回肚裏。他想說那方帕子早被尉遲迥的血浸透了,想說楊廣登基那日他特意翻出殘帕壓在箱底,更想說此刻若能握著一角舊綢上路,黃泉見了先帝夫婦也好有個憑據……
    劊子手掐住他的下頜。
    瓷盅貼上唇的刹那,天際突然傳來一聲鴉鳴。高熲用盡最後氣力仰頭,見那隻獨眼老鴉正掠過刑場旗杆——就像開皇元年正月初一,他親手將大隋旌旗升上鄴城敵樓時,也有一隻烏鴉掠過旗尖。彼時旭日初升,玄鳥振翅撕開晨霧,旗上“隋”字金線灼灼如新火。
    鴆酒入喉,冷過三九天的井水。
    二、開皇往事
    回憶線:隋文帝時期)
    1. 劍指江南
    開皇八年深秋,長江北岸戰鼓震天。高熲勒馬立於楊堅身側,江風卷起他猩紅的披風。對岸陳叔寶的樓船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玉樹後庭花》的靡靡之音。
    "殿下請看,"高熲揮鞭指向江心沙洲,"臣已命人在江北廣積火炬,每夜擊鼓佯攻。陳軍疲於奔命月餘,戰力十去其三。"他解下腰間酒囊遞給晉王楊廣,渾濁的酒液映著兩岸烽火,"待到冬至霧濃,便是渡江之時。"
    楊廣撫掌大笑,忽又蹙眉:"聽聞陳國使臣贈卿黃金三百兩?"
    高熲從袖中抖落禮單,任其飄入江濤:"臣回贈《孟子》一卷——陳使讀至"民為貴,社稷次之"時,麵色煞白。"
    2. 法度經緯
    開皇十二年夏夜,尚書省燭火通明。高熲赤足踩在冰鑒旁,案頭堆著蘇威草擬的《輸籍法》。"此冊仍按鮮卑舊製分九等戶?"他朱筆重重劃去條目,"江南新附之民,豈能沿用北朝標準?"
    窗外驚雷炸響,雨幕中衝入渾身濕透的京兆尹:"武關流民暴動,劫了官倉!"
    高熲抓起蓑衣疾走:"備馬!傳令沿途州縣:凡就食流民,按《開皇律》賑濟條例施粥,持械者繳兵不究!"三日後,他帶著滿腳血泡回朝,將新擬的《均田細則》拍在楊堅案頭:"陛下,治亂之道不在鎮壓,在此冊之中。"
    3. 東宮棋局
    開皇十八年元夕,晉王府暗室。楊廣執黑子落在棋盤天元,燭火將他陰鷙的麵容映得半明半暗:"獨孤公三拒本王厚禮,可是嫌棄廣兒心意不誠?"
    高熲白子輕叩星位:"老臣記得,晉王十歲時在先帝書房解《韓非子》——"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棋子落枰聲如金石,"殿下如今雕琢太過,反失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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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鼓驟響,楊廣拂亂棋局冷笑:"聽聞獨孤公長子娶了太子乳母之女?好一著妙棋!"
    月光漫過窗欞時,高熲獨坐殘局前,將白子一粒粒收入陶罐。瓷壁碰撞聲裏,他想起楊堅登基那日緊握自己的手:"昭玄,朕的太子就托付給你了。"
    三、大業驚雷
    回憶線:隋煬帝時期)
    1. 紫微殿爭鋒
    大業二年春,洛陽宮紫微殿的琉璃瓦上還凝著薄霜。高熲跪在冰冷的金磚上,聽著殿外民夫鑿石築城的叮當聲——這座耗空關中糧倉的東都洛陽,正如巨獸般吞噬著隋室的根基。
    “陛下!”高熲的嗓音穿透殿中熏香的霧氣,“關中尚有百萬饑民,此時強遷十萬富戶入洛陽,無異剜肉補瘡!”
    楊廣斜倚龍榻,指尖摩挲著西域進貢的水晶杯。他忽然輕笑:“獨孤公總愛危言聳聽。當年先帝修大興城,你不也日夜督工?”
    高熲的脊梁挺得更直:“開皇年間府庫充盈,如今大業未滿三載,陛下已征發民夫四百萬人次!”他袖中滑出一卷染血的麻布,“這是河南民夫裹屍的草席,請陛下一觀!”
    玉階轟然震動,楊廣掀翻案幾,瑪瑙算籌滾落滿地:“放肆!爾等關隴舊臣,眼裏隻有長安土饅頭!”
    2. 榆林風雪
    大業三年七月,塞北榆林。
    高熲望著連綿十裏的突厥王帳,彩綢在朔風中獵獵如血。三萬匹蜀錦堆積成山,突厥孩童嬉笑著撕扯寸錦千金的綢緞裹足。
    “啟民可汗的狼騎上月剛掠了馬邑郡。”賀若弼扯住高熲衣袖低語,“陛下卻賜他金甕玉杖,這是養虺成蛇!”
    高熲沉默地望向龍纛下的楊廣——天子正親手為啟民可汗係上金線蹀躞帶,突厥貴族的哄笑混著《九部樂》的琵琶聲刺破蒼穹。
    當夜行營大帳,高熲捧起《開皇律》竹簡:“臣請依律問罪禮部侍郎,私增突厥歲賜逾製三倍!”
    楊廣揮退舞姬,眼神陰鷙如刀:“高熲,你可知這蹀躞帶鑲著南海夜明珠?朕要突厥人明白,大隋的恩賞,他們十輩子也享不盡!”
    3. 長安夜雨
    秋雨敲打著高府斑駁的門楣,賀若弼渾身濕透闖入院中:“裴蘊那閹黨在修《大業律》,把‘誹謗朝政’罪改成了斬立決!”
    高熲正在謄抄《開皇律》的手驀地頓住,墨跡在“死刑三複奏”的律條上暈開黑斑。
    “昭玄兄聽我一言!”賀若弼按住案幾,“明日朝會切莫再諫東都事,聞說陛下已命宇文愷在洛水雕十二神像,每尊耗銅五萬斤……”
    簷角鐵馬在風中驟響,高熲突然抓起案頭《鹽鐵論》擲向雨幕:“桑弘羊尚知與民休息!他要學秦始皇鑄金人?好,好!老夫便做那被焚的淳於越!”
    4. 末路同謀
    九月霜降,太極殿丹墀結滿白霜。
    高熲與賀若弼並肩立於百官最前,聽著裴蘊宣讀《東都賦》:“……陛下聖德,起昆侖之瑤台,聚四海之珍奇……”
    “老匹夫!”賀若弼突然暴喝,驚得簷上寒鴉亂飛,“去年河北大旱,你詩中‘粟米流脂’的脂膏,莫不是人膏?”
    滿殿死寂中,高熲緩緩出列,從袖中取出一把枯穗:“這是洛陽郊外的麥苗,十月本該抽穗,如今被凍成這般模樣。陛下可知昨夜凍斃的流民,懷裏還攥著東都工役的計功竹牌?”
    楊廣撫掌大笑:“精彩!雙簧唱得妙!來人——”他忽然斂了笑意,“將這兩個誹謗君父的老朽,押往大理寺好好清醒!”
    四、風雪終章
    寒風裹著雪粒抽打在刑台上,遠處朱雀大街的鼓樓傳來沉悶的報時聲。高熲眯起眼睛,望著監刑官手中那盞搖晃的銅製鴆壺——壺身鏨刻的雲雷紋,與仁壽宮中先帝案頭那盞竟是一模一樣。
    "獨孤公,該上路了。"宇文化及的聲音裹在貂裘裏,模糊得像隔著一層紗。這個宇文家的小子如今趾高氣揚,倒讓他想起四十年前被宇文護當街鞭笞的宇文憲。關隴貴族的輪回啊,總在血泊裏打轉。
    鴆酒入喉的灼燒感漫上來時,高熲忽然聽見建康城的蟬鳴。開皇九年滅陳那日,楊廣執劍立在朱雀航殘破的樓船上,轉身問他:"孤欲將江南運河與淮水連通,昭玄以為如何?"那時的晉王眼裏跳動著星辰,與此刻刑場外那些縮著脖子看熱鬧的長安百姓,仿佛隔著滄海桑田。
    "咳咳……"毒酒嗆出血沫,他猛地抓住刑台邊緣。木刺紮進掌心,倒比不過當年鄴城之戰肋間的箭傷疼。那時楊堅還是周朝大丞相,半夜掀開軍帳遞來熱湯:"獨孤郎,待天下大定,朕要你作新朝的定海針。"
    雪越下越密,恍惚有馬蹄聲破空而來。是高熲最熟悉的戰馬嘶鳴,開皇三年追擊突厥,他率輕騎踏碎陰山積雪,背後是楊堅親繡的"隋"字大纛獵獵作響。而今那麵旗幟正在紫微宮頂上積著雪,旗角垂落如喪幡。
    "陛下!陛下不可——"
    刑場外突然騷動,一匹快馬撞開人群。馬上滾下的緋袍官員高舉黃綾:"聖人口諭,暫緩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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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熲低笑起來。三十年前平尉遲迥之亂,楊堅也玩過這手"刀下留人"的把戲,隻為試探他是否真心歸附。果然宇文化及奪過聖旨掃了一眼,便厲聲喝道:"陛下有令,妖言惑眾者立誅!"
    鴆壺再次捧到眼前時,高熲瞥見壺底沉澱的朱砂。開皇十八年廢太子那夜,楊堅顫抖著手斟滿的也是這般猩紅的酒:"昭玄,朕的江山……"後半句淹沒在更漏聲裏,如今想來,怕是"托付給誰"的詰問。
    最後一滴毒酒滑落喉頭時,雪停了。高熲看見大興城巍峨的城牆正在崩塌,磚石化作開皇年間堆滿尚書省的案牘,那些他親手修訂的《開皇律》竹簡在火中蜷曲,浮現出楊廣初登基時頒下的《大業令》——"凡議朝政者,杖八十"。
    "先帝……"血從嘴角溢出,在雪地上綻成紅梅,"臣的棋盤……終究缺了……"
    風聲吞沒了未盡之言。宇文化及皺眉湊近,隻聽見半句"三百年分裂未夠嗎",便見那顆白發蒼蒼的頭顱重重垂下。遠處皇城裏突然鍾鼓齊鳴,為新落成的觀風行殿慶賀,卻似為這老臣敲響了喪鍾。
    尾聲:殘陽如血
    高熲飲下鴆酒的刹那,長安城外的寒風裹挾著細雪,將一代名臣的最後歎息吹散在蒼茫天地間。而他身後的王朝,正如那杯毒酒般,看似熾烈華美,內裏卻早已腐朽潰爛。
    大業十二年616年),江都行宮。
    楊廣攬鏡自照,鏡中人兩鬢斑白,眼窩深陷,全然不見昔日晉王揮師渡江的英姿。窗外烽煙四起,瓦崗軍的號角聲已逼近江淮,他卻對蕭皇後笑道:“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三年前,他下令開鑿永濟渠,百萬民夫白骨填壑;五年前,他三征高句麗,遼東城下血流漂櫓。雁門被突厥圍困時,他曾蜷縮在草垛中發抖,回京後卻將勸諫減賦的臣子杖斃於庭前。如今,江都糧倉堆積如山,運河上龍舟彩綢未褪,而中原大地已“餓殍載道,人相食”。
    七月丙辰,宇文化及率驍果軍嘩變。叛軍衝入宮中時,楊廣竟平靜地解下白綾:“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鋒刃?”——這位曾以“混一戎夏”自詡的帝王,最終被綢緞勒斃,屍身棄於西院流珠堂,連棺木都未備齊。
    大業十四年618年),李淵攻入長安,從廢墟中拾得半卷《開皇律》。律文邊注密密麻麻,皆是高熲筆跡——“法為國之衡器,君妄則衡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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