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人的消失帶來的巨大衝擊下，羅輯幾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依然擔任聯合國秘書長的薩伊。他沒有了之前的頹廢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憤怒和質問。
    與薩伊見麵時，羅輯嘶啞說：“帶走莊顏和孩子，你們不覺得這是綁架嗎？這是犯罪。”
    麵對羅輯的怒火，薩伊依舊保持著那種近乎恒定的平靜。她看著眼前的男人，這位名義上的救世主之一，此刻卻像一頭受傷的困獸。
    她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地給出了一個讓羅輯，也讓正在閱讀的雙葉理央，都始料未及的回答：
    “這也是莊顏自己的決定。”
    “……”
    空氣仿佛凝固了。
    羅輯臉上的憤怒瞬間僵住，隨後轉為一種更深的、帶著難以置信的愕然。
    雙葉理央也愣了一下。
    莊顏……自己決定的？
    羅輯的聲音顫抖起來，他似乎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
    “那麽……莊顏……她是你們的人？一開始就是？她符合我理想情人的一切，那些細節，那些默契……全都是你們設計好的？都是在騙我的？”
    薩伊再次搖了搖頭，目光中似乎帶上了一絲憐憫，但語氣依舊是陳述事實的冷靜：
    “羅輯博士，與她朝夕相處了這麽多年，你自然應該知道，莊顏的善良、純真，她對藝術的熱愛，對你的感情，這一切都不是偽裝。她對你的愛，也是真的。”
    “那……”羅輯更加困惑了。
    “唯一不同的是，”
    薩伊繼續說道，“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人類的未來麵臨著怎樣的威脅，也知道你身上背負著怎樣的使命。她理解這一切，並且願意為此做出犧牲。”
    羅輯像是被重錘擊中，他踉蹌了一下，喃喃自語：
    “可是……我絲毫不知道……我以為她和我一樣，隻想過平靜的生活……我以為她從不關注那些宏大的事情……她是這樣的……不露聲色……”
    她淡淡地說道：
    “你怎麽知道她不露聲色？”
    “從五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她在盧浮宮第一次見到你時起，她的心靈，就已經被一種巨大的憂傷籠罩著。”
    “她並沒有刻意去掩蓋這種憂傷。事實上，在你們共同生活的這五年裏，這種憂傷一直伴隨著她，從未離開。”
    “就像一首永遠在低聲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因為在五年間它一直沒有停止過，所以，你漸漸習慣了它，再也覺察不到它的存在了。”
    ……
    薩伊最後的那句話，像一根精準的探針，猝不及防地，深深戳中了雙葉理央的心髒。
    對於她這種習慣了用邏輯和公式思考的理工女來說，她讀過的那些言情小說裏，無論多麽華麗、多麽纏綿悱惻的關於情愛的辭藻，都遠遠比不上薩伊這句簡單、直白，卻又無比精準的比喻所帶來的衝擊力。
    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在五年間一直沒停，所以覺察不到。
    這句話，幾乎是在瞬間，就將莊顏這個角色，從之前那個略顯單薄、近乎完美的“理想愛人”形象中剝離出來，賦予了她一種令人心碎的深度和複雜性。
    原來，那份看似不染塵埃的純淨背後，一直隱藏著如此沉重的覺悟和悲傷。
    之前雙葉理央還隱隱覺得，莊顏這個角色的塑造有些過於工具人，有些扁平化，隻是為了滿足羅輯的幻想而存在。
    但現在，聽到薩伊這句話後，雙葉理央卻覺得，莊顏這個人物的弧光，在這一刻，已經徹底圓滿了。
    認清了現實，也接受了莊顏的選擇和離去，羅輯心中的憤怒和絕望漸漸沉澱，化為一種更加深沉的茫然和決絕。他看著薩伊，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重複了自第一次知道自己成為麵壁者後，就一直盤旋在心頭的問題：
    “那你說吧，為什麽選中我。”
    這一次，薩伊沒有再回避那個問題：
    “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明確要殺死的人。”
    “……我？”
    羅輯再次對自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陌生感，“三體文明……要殺我？為什麽？”
    薩伊沒有直接回答原因，因為她也不知道。但她給出了證據。
    她提起了多年前那場奪走羅輯當時女友生命的“意外”車禍。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場由eto地球三體組織）精心策劃、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組織領袖伊文斯的謀殺！
    那是迄今為止，三體世界發出的唯一一條刺殺指令。目標，就是羅輯。
    “可我隻是個普通人，”
    羅輯不解，“殺我易如反掌，何必搞得那麽複雜，偽裝成意外？”
    “‘不引起任何注意’，這是伊文斯附加的要求。”
    薩伊解釋道，“這恰恰說明了你的重要性，重要到連eto的領袖都想極力掩蓋這次刺殺的真實意圖。”
    羅輯苦笑：“重要性？我？我沒有任何超能力，作為學者也平平無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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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知道。”薩伊打斷他，“對你做過全麵評估。你很普通。但普通，不代表不重要。或許你擁有的不是某種‘能力’，而是某種……知識？或者思想？”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怕幹擾。我們不知道那個讓你成為目標的關鍵點是什麽，隻能讓你順其自然。”
    羅輯想起了什麽，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曾經打算研究宇宙社會學，因為……”
    但話到嘴邊，一個聲音在他意識深處響起：你是麵壁者！
    他猛地收住了話頭，這是他第一次，真正以麵壁者的自覺行事。
    他改口道：“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
    薩伊搖了搖頭，似乎也並不認為那未開始的研究有什麽價值。
    “羅輯博士，坦率地說，你作為學者的記錄並不光彩。功利、投機、缺乏責任心，甚至……”
    她沒有說得更難聽，但意思很明顯。
    “所以，你們就用帶走莊顏的方式來要挾我，”
    羅輯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冰冷，“你一直很輕視我，對嗎？”
    “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
    薩伊承認了這一點，但她的下一句話，卻重如千鈞，“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
    她看著羅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三體世界，怕你。”
    “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為什麽。”
    說完，薩伊轉身離去，汽車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獨自站在那裏，仿佛失去了時間感。雨停了，風起雲湧，夜空中露出了雪山和一輪皎潔的明月，銀輝灑滿了整個莊園。
    這裏曾是他逃避現實的伊甸園，但現在，夢該醒了。
    在轉身走進那棟空蕩蕩的房子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片銀色的世界，在心裏對遠在時間盡頭的妻兒說：
    “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
    看到這裏，雙葉理央氣息隻進不出，直到自己胸腔的空氣厚重到自己都快受不了後，才緩緩呼出。
    她早就知道，
    三體人害怕羅輯。
    但，唯一不解的是，怕哪裏？為何怕？
    之前對羅輯的所有不滿、鄙夷、甚至同情，在這一刻都被一種巨大的好奇心所取代。
    雙葉理央迫切地想知道，羅輯身上到底隱藏著什麽秘密，能讓三體文明如此忌憚？
    這個“差生”，突然之間，變成了整個棋盤上最神秘、也最關鍵的那枚棋子。
    “找出，這是為什麽……”
    雙葉理央低聲重複著薩伊的話，眼神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這才對。羅輯終於開始麵對世界的危情後，其形象終於在雙葉理央心中立住了。
    故事，終於開始變得真正有趣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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