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鐵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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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繩坡的稅倉大清早就在響,不是鹽粒滾動的“沙沙”聲,是馬蹄踏在石板上的“咚咚”響,震得倉頂的瓦片都在顫。
    一隊官差簇擁著頂藍呢轎子停在倉門口,轎簾一掀,走下來個挺著圓肚子的稅吏,穿著件漿得發硬的官服。
    袖口沾著油漬,手裏攥著杆黑沉沉的鐵秤,秤砣上刻著“官秤”二字,看著比尋常秤砣沉了半截,拎著都費勁。
    “奉官府令,紅繩坡私鹽稅銀加倍!”
    稅吏扯著嗓子喊,聲音尖得像刮鹽的鐵鏟,“即日起每擔鹽繳三兩銀子,少一文都不行,違抗者按抗稅論處!”
    他用秤砣往鹽倉的木門上敲,“咚”的一聲,木屑簌簌往下掉,露出裏麵的紅繩木芯。“聽說你們最近和鹽幫鬧得凶?”
    稅吏眯著眼掃過圍觀的鹽工,嘴角撇出冷笑:“識相的把鹽窖賬本交出來,再把掌印模子獻上來,說不定我還能在鹽道大人麵前替你們美言幾句。
    不然就按‘私通鹽匪’治罪,抄了你們的鹽倉,把人都扔進星塵河喂魚!”
    蘇轍從鹽倉裏走出來,手裏捏著張泛黃的稅單,單子邊緣磨得卷了毛,是父親去年繳稅時留的存根。
    “去年官府剛定的規矩,每擔鹽稅銀一兩五錢,怎麽才過半年就加倍?”
    他把稅單往石桌上拍,紙頁發脆的聲響在晨霧裏格外清:“公文呢?官府征稅總得有公文吧?空口白牙就想加稅,誰信你的鬼話!”
    稅吏被問得一噎,隨即從懷裏掏出張折疊的公文,紙是上好的宣紙,卻帶著股油墨的腥氣。
    他抖開公文,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末尾蓋著個鮮紅的印章:“這是新上任的鹽道大人批的公文,上麵寫得明明白白,星塵河沿岸私鹽稅銀統加一倍,你們紅繩坡也不例外!”
    他用手指點著印章:“看清楚了,這可是鹽道衙門的印,敢質疑官府公文?你小子是活膩了!”
    老馬湊過去眯著眼看,突然往公文上撒了把細鹽,鹽粒落在印章上,沒一會兒就把朱砂印暈開了圈灰邊。
    “這印是假的!”
    老馬的聲音發顫,指著印章邊角“”“去年鹽道大人巡查鹽井時,我親眼見他蓋印,真印的邊角有個小缺口,是當年刻章時崩的,你這印幹幹淨淨的,分明是偽造的!”
    鹽工們頓時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附和:“對!我們也見過真印,確實有缺口!”“這稅吏怕不是和鹽幫一夥的,想騙我們的鹽!”
    稅吏的臉色“唰”地沉了,把鐵秤往石桌上一摔,秤砣“哐當”砸出個坑:“胡說八道!我看你們是故意抗稅!”
    他身後的官差立刻拔刀,刀光在晨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給我搜!把他們的賬本、鹽引全搜出來,我就不信找不出私通鹽匪的證據!”
    幾個官差擼著袖子就往鹽倉闖,被護貨隊的人攔住,雙方推搡起來,鹽粒撒了滿地。
    穿蓑衣的人悄悄湊到蘇轍耳邊,聲音壓得極低:“這稅吏叫‘白算盤’,是鹽蠍子的表兄,專替鹽幫幹髒活。
    老鹽工說他去年在下遊勒索鹽商,逼得三家鹽鋪關了門,收的稅銀全進了自己腰包。”
    他往白算盤的官服瞥了眼:“你看他腰間的玉佩,成色極好,哪是個小稅吏能戴的?定是分了鹽幫的贓款。”
    蘇轍心裏一凜,往鹽倉的暗格裏塞了本真賬本——那裏麵記著紅繩坡曆年的鹽產量和繳稅記錄,絕不能被搜走。
    “大家都來看這公文!”
    蘇轍突然舉起假公文,對著陽光照:“真公文的紙裏摻了麻絲,能看見纖維,這紙光溜溜的,是最次的生宣,官府才不會用這種紙寫公文!”
    他又指著上麵的字跡:“鹽道大人是舉人出身,字寫得方正有力,這字歪歪扭扭的,連筆畫都錯了,分明是沒讀過書的人仿的!”
    圍觀的百姓越聚越多,看著白算盤的眼神都帶了懷疑,有人開始喊:“把他扭送縣城,讓縣太爺評理!”
    白算盤額頭上冒了汗,卻還硬撐著:“反了反了!竟敢質疑官府!”
    他掏出腰間的令牌晃了晃:“我表哥是縣城的李主簿,你們敢動我一根手指頭,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話剛說完,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是縣城方向,是星塵河下遊,塵土飛揚中能看見“奉旨巡鹽”的旗子在晃動。
    “是巡鹽兵!”
    有鹽工喊起來,“巡鹽兵來查鹽了!”
    白算盤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手裏的鐵秤“哐當”掉在地上,秤砣滾出去老遠。
    他下意識就想躲,卻被蘇轍攔住:“白稅吏跑什麽?巡鹽兵來了正好,讓他們驗驗你的公文是真是假!”
    白算盤的腿都在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剛才的囂張勁兒全沒了,眼裏隻剩慌亂。
    巡鹽兵的隊伍很快到了鹽倉門口,領頭的校尉穿著亮閃閃的鎧甲,腰佩長刀,目光銳利如鷹。
    “何人在此喧嘩?”
    校尉勒住馬,視線掃過亂哄哄的人群,落在白算盤身上:“你是星塵河的稅吏?為何在此爭執?”
    白算盤慌忙撿起假公文遞上去,手都在抖:“回……回大人,小吏在此征收鹽稅,他們……他們抗稅不繳,還質疑官府公文!”
    校尉接過公文,隻掃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用手指在印章上撚了撚,朱砂印竟蹭下不少粉末。
    “胡鬧!”
    校尉把公文往地上一扔:“鹽道衙門的印泥用的是朱砂混金粉,經久不褪,你這印泥裏摻了鉛粉,一蹭就掉,分明是偽造的!”
    他拔出長刀指著白算盤:“說!這公文是誰讓你偽造的?你和鹽幫是什麽關係?”
    白算盤“噗通”跪在地上,汗珠子砸在鹽粒上,“大人饒命!是……是鹽蠍子逼我的!
    他說給我銀子,讓我來加稅,引你們來鹽倉,好趁機搶鹽窖的掌印模子!”
    圍觀的人一片嘩然,原來這稅吏真和鹽幫勾結,想借官府的名義搶鹽倉。
    蘇轍撿起地上的真稅單,遞給校尉:“大人請看,這是我們曆年的繳稅憑證,從未拖欠過,是他們想趁機勒索!”
    校尉接過稅單看了看,臉色緩和了些:“紅繩坡的私鹽一向規矩,官府早有耳聞。”
    他指著白算盤:“把這假稅吏綁起來,帶回營中審問!”
    官差們見狀紛紛扔下刀投降,生怕被當成同夥。白算盤被綁的時候還在喊:“李主簿會救我的!你們不能動我!”
    這話反倒提醒了校尉,立刻下令:“派人去縣城傳訊,查問李主簿是否與鹽幫勾結!”
    蘇轍鬆了口氣,往鹽倉門口的石桌上撒了把鹽,鹽粒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多虧巡鹽兵來得及時。”
    穿蓑衣的人往遠處望:“但鹽蠍子和李主簿勾結,恐怕不止偽造公文這麽簡單,他們定是想借官府的手搞垮紅繩坡的鹽市,好獨占星塵河的鹽業。”
    蘇轍點頭,望著被押走的白算盤,心裏清楚這隻是開始——鹽幫和內鬼的陰謀才露出冰山一角,後麵的仗,怕是更難打。
    護貨隊的人正在收拾散落的鹽粒,鹽倉的木門被重新關好,紅繩坡的鹽,暫時保住了,但誰也不知道,暗處還有多少眼睛盯著這片曬鹽場,盯著這口能熬出甜鹽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