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曲全梁王 戲弄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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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竇嬰把劉榮死的消息報告到王宮朝廷,漢景帝劉啟假裝懊悔又自責,眼裏卻擠不出半點眼淚。倒是後宮裏的竇太後,聽聞自己大孫子去世的噩耗,氣得差點暈了過去。
    竇嬰當麵把具體告訴了竇太後,報稱臨江王劉榮冤死的情形,竇太後得知長孫劉榮的死訊之後,悲傷且憤怒,內心深恨郅都執法殘忍嚴苛,不肯寬容,準備用嚴厲的刑法處置郅都,於是召漢景帝入宮,命令兒子漢景帝將郅都斬首,好為自己大孫子劉榮雪冤報仇。漢景帝劉啟含糊答應,閃爍其詞,到退出外殿的時候,又不忍將郅都誅殺,但令他罷官還鄉。
    沒多久漢景帝又想出一個法子,暗中調郅都為雁門太守。雁門為北方要塞,漢景帝劉啟調他出去,一是使他離開都邑,免得母後聞知,二是使他鎮守邊疆,好令匈奴奪氣。匈奴人一向敬佩郅都的節操威名,得知郅都就任雁門太守,驚恐萬分。郅都抵達雁門郡後,匈奴騎兵便全軍後撤,遠離雁門。
    甚至匈奴國王曾用木頭刻成郅都之形,立為箭靶,令匈奴騎兵奔跑射擊,匈奴騎兵畏懼郅都,不由得感到手部顫抖,連連幾次,竟無一人能夠射中。這可想見郅都聲威,得未曾有哩!
    匈奴本與漢朝和親,漢景帝五年,也曾仿祖宗遺製,將宗室女充作公主,遣嫁出去,但匈奴番眾總不肯安分守己,往往出沒漢邊,時常想著侵掠。自從郅都出守,舉國相戒,膽子雖怯,心下總是不甘。
    雁門關被阻,匈奴兵就出入不了中原,匈奴大單於為此一籌莫展。
    此時,中行說想出了一個計劃,既然在皇帝劉啟這裏行不通,那就從竇太後那裏入手。
    郅都逼死了竇太後疼愛的大孫子,竇太後肯定對他恨之入骨,可以借竇太後的手除掉郅都。
    為了施行借竇太後之手殺掉郅都的計劃,匈奴人準備了狐皮和水貂皮各一百張,外加幾根粗大的人參,派使者送到了長安後宮,並且放了一封書信在裏麵。
    匈奴的使者到達漢朝廷,隻說郅都虐待番眾,有背和約。漢景帝也知匈奴逞刁,置諸事而不問。偏偏被竇太後得知,收了這些禮物,在禮物裏麵看見了揭發郅都在雁北做太守的事情,大發慈威,怒道:“什麽?郅都?他居然在雁門做太守,他怎麽還沒死?”
    竇太後命令漢景帝把郅都召回朝廷,就地斬殺。
    漢景帝劉啟見母後竇漪房大動怒火,慌忙長跪謝過,並向太後哀求道:“郅都實是忠臣,外言不足輕信,還乞母後饒他一死,以後再不輕用了!”
    竇太後厲聲道:“臨江王獨非忠臣麽?為何死在他手中,汝若再不殺郅都,我寧讓汝殺我死!”
    這數句怒話,說得漢景帝劉啟擔當不起,隻好勉依母後慈命,遣人傳旨出去,把郅都置諸死刑。
    讓匈奴聞風喪膽的郅都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成了漢景帝的一大悲哀。
    漢景帝悲痛的不是郅都這個人,而是悲痛無人替自己把守雁門關。
    果然不久,聞知郅都已死,匈奴開始反撲,漢軍被打得落花流水,新任雁門關太守馮敬戰死,頭顱也被匈奴割走。
    郅都為人頗有奇節,居官廉正,不受饋遺,就是使親若妻子兒女,也有所不顧,偏偏郅都的缺點主要體現在執法過於嚴苛且不近人情,這種剛正不阿的性格導致他最終因政治鬥爭犧牲。史家稱為酷吏首領,實是為此。
    漢景帝劉啟得到使臣來報,尚是歎惜不已。忽然又聽聞太常袁盎,被人刺死在安陵門外,還有大臣數人,亦皆遇害。漢景帝不待詳查,便顧語左右道:“這定是梁王所為,朕憶被害諸人,統是前次與議諸人,不肯讚成梁王,所以梁王挾恨,遣人刺死;否則袁盎有他仇,袁盎死便足了事,何故牽連多人呢!”
    說著,即令有司嚴捕刺客,好幾日不得拿獲。惟經有司悉心鉤考,查得袁盎屍旁,遺有一劍,此劍柄舊鋒新,料經工匠磨洗,方得如此,當下派幹吏取劍過市,問明工匠,果然有一個工匠承認,說是由梁國郎官,曾令他把此劍磨擦生新。幹吏遂複報有司,有司複轉達漢景帝,漢景帝立遣田叔、呂季主兩人,前往梁國索拿罪犯。
    田叔,字子卿,趙國陘城人,漢初大臣,他的祖先是齊國田氏的後代。田叔喜歡劍術,曾在樂巨公的住處向他學習黃、老的學說。田叔為人刻峭廉潔,並以此自得。喜歡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遊。趙國人把他推薦給趙相趙午,趙午又在趙王張敖那裏稱道他,趙王任命他為郎中。任職幾年,他峻切剛直清廉公平,趙王雖賞識他,卻沒有來得及提升他。後來經漢高祖劉邦特別賞識,令其為漢中郡守。在任十餘年,方免職還鄉。
    漢景帝劉啟因他老成練達,複召令入朝,命田叔與呂季主一同赴往梁都。田叔明知刺殺袁盎的主謀,就是梁王劉武,但梁王劉武是竇太後之愛子,當今皇上的同胞弟弟,如何叫他抵罪?因此降格相求,姑且把梁王劉武撇去,唯將梁王身邊幸臣公孫詭、羊勝,當作是本案中的首犯,先是派隨行人員飛快奔馳進入梁國,叫他拿交公孫詭和羊勝兩人。公孫詭和羊勝是梁王的左右手,此次派遣賊人行刺袁盎,原就是這兩個人教唆出來的,梁王劉武方加嘉他二人有功,待遇從隆,怎肯將他們交出?反令他匿居王宮,免得漢使再來捉拿。田叔聞梁王劉武不肯交出罪犯,於是持詔入梁國,責罵命令梁相軒邱豹及內史韓安國等,抓拿通緝公孫詭和羊勝兩名罪犯,不得無視延誤。這是旁敲側擊的法門,田叔不為無見。軒邱豹是個庸才,碌碌無能,哪裏捉捕得到那兩個犯人?隻有韓安國有些才識,遠過軒邱豹,卻是有些能耐,從前吳楚進攻梁國,幸賴得韓安國善於防守,才得保全。還有梁王劉武僭擬無度,他進出、遊戲的排場,比擬天子,超越了人臣的本分。漢景帝劉啟聽說後,心中很不高興。竇太後知道漢景帝不滿,就遷怒於梁國派來的使者,拒絕接見他們,而向他們查問責備梁王劉武的所作所為。
    當時韓安國是梁國的使者,便去謁見館陶長公主,哭著說:“為什麽太後對於梁王作為兒子的孝心、作為臣下的忠心,竟然不能明察呢?從前吳、楚、齊、趙等七國叛亂時,函穀關以東的諸侯都聯合起來向西進軍,隻有梁國與皇上關係最親,是叛軍進攻的阻難。梁王想到太後和皇上在關中,而諸侯作亂,一談起這件事,眼淚紛紛下落,跪著送我等六人,領兵擊退吳楚叛軍,吳楚叛軍也因為這個緣故不敢向西進軍,因而最終滅亡,這都是梁王的力量啊。現在太後卻為了一些苛細的禮節責怪抱怨梁王。梁王的父兄都是皇帝,所見到的都是大排場,因此出行開路清道,禁止人們通行,回宮強調戒備,梁王的車子、旗幟都是皇帝所賞賜的,他就是想用這些在邊遠的小縣炫耀,在梁國之中讓車馬來回奔馳,讓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後和皇帝喜愛他。現在梁使到來,就查問責備。梁王恐懼,日夜流淚思念,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麽梁王作為兒子孝順,作為臣下忠心,而太後竟不憐惜呢?”
    館陶長公主把這些話詳細地告訴了竇太後,竇太後高興地說:“我要替他把這些話告訴皇帝。”轉告之後,漢景帝內心的疙瘩才得於解開,而且摘下帽子向竇太後認錯說:“我們兄弟間不能互相勸教,竟給太後您增添了憂愁。”於是接見了梁王劉武派來的所有使者,重重地賞賜了他們。從這以後劉武更加受寵愛了。竇太後、館陶長公主再賞賜韓安國價值約千餘金的財物。他的名聲因此顯著,而且與朝廷建立了聯係。
    後來韓安國為公孫詭和羊勝所忌恨,構陷下獄,獄吏田甲,多方淩辱,韓安國慨然道:“君不聞死灰複燃麽?”田甲道:“死灰複燃,我當撒尿澆灰!”
    哪知過了數旬,竟傳來了煌煌詔旨,說是梁國內史出缺,應用韓安國為內史。梁王劉武不敢違詔,隻好釋他出獄,授內史之職,慌得田甲不知所措,私下逃去。韓安國卻下令道:“甲敢棄職私逃,應該滅族!”
    田甲聞令益懼,沒奈何出來麵見韓安國,肉袒叩頭,俯伏謝罪。這也是小人慣用伎倆。韓安國笑道:“何必出此!請來撒尿!”
    田甲磕頭如搗蒜,自稱該死。韓安國複笑語道:“我豈同汝等見識,徒知侮人?汝幸遇我,此後休得自誇!”
    田甲惶愧無地,說出了許多感恩悔過的話兒,韓安國不複與其計較,但令他退去,仍恢複原職。田甲始拜謝而出。從此韓安國大度,稱頌一方。惟至刺殺袁盎之案起,公孫詭和羊勝二人,漢廷派十批使者來到梁國,自梁國國相以下全國大搜查一個多月,還是沒有抓到。
    內史韓安國聽說公孫詭、羊勝藏在梁王宮中,躊躇數日,於是入宮謁見梁王劉武,哭著說:“主上受到恥辱臣下罪死。大王沒有好的臣下所以事情才紊亂到這種地步。現在既然抓不到公孫詭、羊勝,請讓我向您辭別,並賜我自殺。”
    梁王劉武聞言,說道:“你何必這樣呢?”
    韓安國眼淚滾滾而下,說道:“大王自己忖度一下,您與皇上的關係比起太上皇劉太公與高皇帝以及皇上與臨江王劉榮,哪個關係更親密呢?”
    梁王劉武說:“比不上他們親密。”
    韓安國說:“太上皇、臨江王與高皇帝、皇上都是父子之間的關係,但是高皇帝說:“拿著三尺寶劍奪取天下的人是我啊”,所以太上皇最終也不能過問政事,住在櫟陽宮。臨江王劉榮是當今皇帝的嫡長太子,隻因為他母親栗姬一句話的過錯就被廢黜降為臨江王;又因建宮室時侵占了祖廟牆內空地的事,終於自殺於中尉府中。為什麽這樣呢?因為治理天下終究不能因私情而損害公事。俗話說:“即使是親生父親怎麽知道他不會變成老虎?即使是親兄弟怎麽知道他不會變成惡狼?”現在大王您位列諸侯,卻聽信一個邪惡臣子的虛妄言論,違反了皇上的禁令,阻撓了彰明法紀。皇上因為太後的緣故,不忍心用法令來對付您。太後日夜哭泣,希望大王能自己改過,可是大王最終也不能覺悟。假如太後突然逝世,大王您還能依靠誰呢?”
    話還沒有說完,梁王劉武痛哭流涕,感謝韓安國,說道:“我現在就交出公孫詭、羊勝。”於是梁王劉武把公孫詭、羊勝兩人交出來,他二人沒奈何,看見逃脫不了漢朝廷的製裁,於是服毒藥自殺了。
    梁王劉武命人將公孫詭和羊勝兩人的屍首,取來示於田叔、呂季主,田呂二人樂得留情,好言勸解安慰。但尚未別去,還要探刺案情,梁王劉武不免添加憂慮,意欲選派一人,入都轉圜,免得意外受罪。想來想去,隻有鄒陽可使,乃囑令入都,並取給千金,由他使用,鄒陽受金即行。
    這位鄒陽的性格,卻是忠直豪爽,與公孫詭、羊勝不同,從前為了公孫詭、羊勝的不法行為,屢次諫諍,幾乎被他們構成大罪,下獄論死。
    鄒陽“恐死而負累”,留下惡名,為後人所詬病,就從獄中上書梁孝王,即《獄中上梁孝王書》,以自我表白。
    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複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謁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幹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熟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葢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範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裏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餘,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係於俗,牽於世,係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吳、越為兄弟,由餘、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讎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幹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讎,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蹠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隋珠和璧,秪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遊,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逄、比幹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是以聖王製世禦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亂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沈諂諛之辭,牽帷廧之製,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裏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麵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虧得鄒陽自己才華敏贍,下筆千言,自就獄中繕成一書,呈入梁王。
    梁孝王看到鄒陽的獄中上書後大受感動,馬上釋其出獄,並向他深詞謝罪。當時,梁孝王劉武派人刺殺袁盎等大臣的陰謀已經敗露,招致受漢朝大臣千夫所指,也引起漢景帝劉啟不滿,於是梁王劉武讓鄒陽代為去朝廷向漢景帝說情。
    鄒陽既入長安,打探到皇後的兄長王信又叫王長君),因妹子得入中宮,方得蒙皇上寵信,遂托人介紹,登門求見,王信召入鄒陽,猝然問道:“汝莫非流寓都門,欲至我處當差麽?”
    鄒陽說道:“臣素知長君門下,人多如鯽,不敢妄求使令。信係後兄,時人號為長君,故陽亦援例相稱。今特竭誠進謁,願為長君預告安危。”
    王信始竦然起座道:“君有何言?敢請明示!”
    鄒陽又說道:“長君驟得貴寵,無非因女弟為後,有此幸遇。但禍為福倚,福為禍伏,還請長君三思。”
    王長君聽了,暗暗生驚。原來王皇後善事太後,竇太後因皇後推恩,欲封王信為侯。但是被丞相周亞夫駁議,說是漢高祖有約,無功不得封侯,乃致此事中止。今鄒陽來告密,莫非更是有意外禍變,為此情急求教,忙握著鄒陽的手,引入內廳,仔細問明情況。
    鄒陽即申明說道:“袁盎被刺,案連梁王,梁王為太後愛子,若不幸被誅,太後必然哀戚,因哀生憤,免不得遷怒豪門。長君功無可言,過卻易指,一或受責,富貴恐不保了。”
    鄒陽的這句話可謂是暗藏殺機勃勃,王信深知自己被鄒陽說中了要害,隻好說:你讓我怎麽辦,你直接說!”
    鄒陽故意擺些架子,令他自思,急得王信下座作揖,幾乎欲長跪下去。鄒陽始從容攔阻,向他獻議說道:“長君欲保全祿位,如果能向皇上進言,讓皇上停止深究梁王的事;您就會攀上太後的關係,太後會發自內心的感激您,而您的妹妹寵冠兩宮,地位必將固若金湯。”
    王信聞言,展顏為笑道:“君言誠是,惟主上方在盛怒,應如何進說主上,方可挽回?”
    王長君連說個話都要人教他啊!
    鄒陽說道:“長君何不援引舜事,舜弟名象,嚐欲殺舜,及舜為天子,封象有庳,自來仁人待弟,不藏怒,不宿怨,隻是親愛相待,毫無怨言,今梁王頑不如象,應該加恩赦宥,上效虞廷,如此說法,定可挽回上怒了。”
    王信聞之,甚為大喜,等至鄒陽告辭走出去,便入宮麵見漢景帝,把鄒陽所教的言語,照述了一遍,隻不說出是受教於鄒陽。漢景帝喜歡王信能知舜事,且自己好摹仿為聖王,當然很合心意,遂將怨恨梁王劉武的意思,消減去了一大半。可巧田叔、呂季主,查完梁國之事,回京複命,路過霸昌廄,得知宮中消息,竇太後為了梁王之案,日夜憂泣不休,田叔究竟心靈,竟將帶回案卷,一律取出,付諸一炬。
    呂季主大為驚疑,還想搶取,田叔搖手說道:“我自有計,決不連累你!”
    呂季主於是便作罷。等到還朝,田叔首先進謁,漢景帝問道:“梁事已辦了否?”
    田叔道:“公孫詭、羊勝實為主謀,現已伏法,可勿他問。”
    漢景帝道:“梁王是否預謀?”
    田叔道:“梁王亦不能辭責,但請陛下不必窮究。”
    漢景帝劉啟說道:“你二人赴梁多日,總有查辦案冊,今可帶來否?”
    田叔道:“臣已大膽毀去了。試想陛下隻有此親弟,又為太後所愛,若必認真辦理,梁王難逃死罪,梁王一死,太後必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陛下有傷孝友,故臣以為可了就了,何必再留案冊,株累無窮。”
    漢景帝正憂其母竇太後哭泣不安,聽了田叔所奏,不禁心裏感到一些安慰,說道:“我知道了。君等可入白太後,免得太後憂勞。”
    田叔於是與呂季主進宮謁見太後,見竇太後容色憔悴,麵上尚有淚痕,便即稟白道:“臣等往查梁案,梁王實未知情,罪由公孫詭、羊勝二人,今已將二人加誅,梁王可安然無事了。”
    竇太後聽著,即露出三分喜色,慰問田叔等人勞苦,令他們暫且回去休息。田叔等謝恩而退。呂季主好似寄生蟲跟著田叔。
    從此竇太後起居如故。漢景帝以田叔能持大體,拜為魯相。田叔拜辭東往。梁王劉武卻謝罪西來。梁臣茅蘭,勸梁王劉武輕騎入關,先至館陶長公主處,寓居數日,看時機入朝。梁王劉武聽從建議,便將從行車馬,停住關外,自己乘著布車,潛入關中,至漢景帝聞報,派人出迎,隻見車騎,不見梁王劉武,慌忙回去稟報漢景帝。漢景帝劉啟急忙命令朝吏,四處探尋,亦無下落。正在驚疑的時候,突由竇太後突然出來,向漢景帝大哭道:“皇帝果然殺了我子了!”
    漢景帝連忙分辯,竇太後總是不肯信。可巧外麵有人突然進入,報稱梁王劉武已至闕下,斧鑕待罪。
    漢景帝聽了,甚為大喜,看見劉武背著刑具俯伏在宮廷門下,認罪自請處罰。連忙讓他起身入內。竇太後、漢景帝見到劉武安然無恙非常高興,相對哭泣,兄弟之情又如以前。然後把劉武的隨從官員悉召入關。
    梁王劉武一住數日,因得鄒陽報告,知道是王信代為調停,免不得親自前去道謝。兩人一往一來,周旋數次,漸覺情投意合,暢敘胸襟。王信為了周亞夫阻他侯封,心中常存芥蒂,就是梁王劉武,因吳楚一役,周亞夫堅壁不救,也引為宿嫌。兩人談及周丞相,並不禁觸起舊恨,想要把他除去。梁王劉武初幸脫罪,又要報複前嫌,正是江山可改,本性難移。因此互相秘密約定,雙方進言。王信靠著皇後的勢力,從中媒蘖,梁王劉武靠著竇太後威權,實行讒誣。
    漢景帝隻有個人知識,那禁得母妻弟舅,陸續蔽惑,自然不能無疑。況栗太子被廢,及王信封侯時,周亞夫並來絮罰也覺厭煩,所以對著周亞夫,已有把他免相的意思。不過記念舊功,一時未便開口,暫且遷延。並因梁王劉武未知改過,仍向竇太後前搬弄是非,總屬不安本分,就使要將周亞夫免職,亦須待他回去,然後施行。
    梁王劉武扳不倒亞夫,且見漢景帝情意濅衰,也即辭行回國,不複逗留。漢景帝巴不得他離開麵前,自然準如所請,聽令東歸。會時因匈奴部酋徐盧等六人,叩關請降,漢景帝當然收納,並欲封為列侯。當下查及六人履曆,有一個盧姓降酋,就是前叛王盧綰之孫,名叫它人。盧綰之前投降匈奴,匈奴令為東胡王。見前文。嗣欲乘機南歸,終不得誌,鬱鬱而亡。至呂後稱製八年,盧綰之子潛行入關,詣闕謝罪,呂後頗嘉他反正,命寓燕邸,擬為置酒召宴,不料一病不起,大命告終,遂至盧綰妻不得相見,亦即病死。惟盧綰孫它人,尚在匈奴,承襲祖封,此時亦來投降。
    漢景帝為招降起見,擬將六人均授侯封,偏又惹動了丞相周亞夫,入朝麵諫道:“盧它人係叛王後裔,應該加罪,怎得受封?就是此外番王,叛主來降,也是不忠,陛下反封他為侯,如何為訓!”
    漢景帝本已不悅亞夫,一聞此言,自覺忍耐不住,勃然變色道:“丞相議未合時勢,不用不用!”
    周亞夫討了一場沒趣,悵然而退。漢景帝便封盧它人為惡穀侯,餘五人亦皆授封。
    越日即由周亞夫呈入奏章,稱病辭官,漢景帝也不挽留,準以列侯歸第,另用桃侯劉舍為丞相。舍本姓項,乃父名襄,與項伯同降漢朝,俱得封侯,賜姓劉氏。劉襄死後,由舍襲爵,頗得景帝寵遇,至是竟代為丞相。
    劉舍實非相材,幸值太平,國家無事,恰也好敷衍過去。一年一年又一年,已是漢景帝改元後六年,舍自覺閑暇,乃迎合上意,想出一種更改官名的條議,錄呈漢景帝。先是漢景帝命改郡守為太守,郡尉為都尉。又減去侯國丞相的丞字,但稱為相。舍擬改稱廷尉為大理,奉常為太常,典客為大行,後又改名為大鴻臚。治粟內史為大農,後又改名大司農。把少府改將為大匠,主爵中尉改為都尉,後又改名右扶風。長信詹事為長信少府,將行為大長秋,九行為行人,景帝當即準議。未幾又改稱中大夫為衛尉,但改官名何關損益,我國累代如此,至今尚仍是習,令人不解。總算是劉舍的相績。挖苦得妙。
    梁王劉武聽聞周亞夫免官,還道是漢景帝信用自己之言,正好入都親近,乃複乘車入朝。竇太後當然歡喜,惟漢景帝仍淡漠相遭,虛與應酬。
    梁王劉武不免感到失望,更上書請留居京中,侍奉竇太後,偏又被漢景帝駁斥,梁王劉武不得不歸梁國。歸國數月,常悶悶不樂,趁著春夏交集之節,草木向榮,於是就到北方的良山打獵散心,忽然有人獻上一頭背上長著腳的牛,梁王劉武覺得很惡心,對它感到特別厭惡。劉武罷獵回宮,驚魂未定,致引病魔,一連發了六日熱症,服藥無靈,竟而逝世。訃音傳到長安,竇太後廢寢忘餐,悲悼的了不得,且泣且語道:“皇帝果殺我子了!”回應一筆,足見得太後溺愛,隻知梁王,而不知景帝。
    漢景帝入宮省母,一再勸慰,偏竇太後全然不睬,隻是臥床大哭,或且痛責漢景帝,說他逼歸梁王,遂致畢命。
    漢景帝有口難言,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悶,沒奈何央懇館陶長公主,代為勸解。長公主想了一策,與景帝說明,景帝依言下詔,賜諡梁王武為孝王,並分梁地為五國,盡封孝王之子五人為王,連孝王五女,亦皆賜湯沐邑。
    竇太後聞報,乃稍稍解憂,起床進餐,後來境過情遷,自然漸忘。總計梁王先封代郡,繼遷梁地,做了三十五年的藩王。擁資甚巨,坐享豪華,歿後查得梁庫,尚剩黃金四十餘萬斤,其他珍玩,價值相等,他還不自知足,要想窺竊神器,終致失意亡身。惟平生卻有一種好處,入謁太後,必致敬盡禮,不敢少違。就是在國時候,每聞太後不豫,亦且食旨不甘,聞樂不樂,接連馳使請安,待至太後病愈,才複常態。賜諡曰孝,並非全出虛誣呢。孝為百行先,故特別闡明講述。
    梁王死後,漢景帝又複改元,史稱為後元年。平居無事,倒反記起梁王遺言,曾說周亞夫許多壞處,究竟周亞夫行誼,優劣如何,好多時不見入朝,且召他進來,再加麵試。如或周亞夫舉止,不如梁王所言,將來當更予重任,也好做個顧命大臣,否則還是預先除去,免貽後患。
    漢景帝主見已定,便令侍臣宣召周亞夫,一麵密囑禦廚,為賜食計。周亞夫雖然免相,尚住都中,未嚐還沛。一經奉召,當即趨入,見漢景帝兀坐宮中,行過了拜謁禮,漢景帝賜令旁坐,略略問答數語,便由禦廚搬進酒肴,擺好席上。漢景帝命周亞夫侍食,周亞夫不好推辭,不過席間並無他人,隻有一君一臣,已覺有些驚異,及顧視麵前,僅一酒巵,並無匕箸筷子),所陳肴饌,又是一塊大肉,餘無別物,暗思這種辦法,定是漢景帝有意戲弄,不覺怒意勃發,顧視尚席道:尚席是主席官名。“可取箸來。”
    尚席官已由漢景帝預前囑咐,假作癡聾,站著不動。周亞夫正要再言,偏漢景帝劉啟向他笑語道:“這還未滿君意麽?”
    說得周亞夫又恨又愧,不得已起座下跪,免冠稱謝。漢景帝才說了一個起字,周亞夫便即起身,掉頭徑出。也太率性。漢景帝目送亞夫出門,喟然歎息道:“此人鞅鞅,與怏字通。非少主之臣。”誰料你這般猜忌!周亞夫已經趨出,未及聞知,回到府第數日,突然有朝使到來,叫他入廷對簿。周亞夫也不知是何原因,隻好隨吏入朝。這一番有分教:
    烹狗依然循故轍,鳴雌畢竟識先機。漢高祖曾封許負為鳴雌亭侯。
    究竟周亞夫犯著何罪,待看下章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