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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研究所的保溫箱裏誕生的。
    在我的認知裏，這個世界就隻有那座金屬做的房間那麽大，我每天都必須要做兩件事——
    打針，吃糖。
    媽媽告誡我，要乖乖聽話，如果不配合實驗員的研究，不吃糖的話，不僅會挨打，還會死。
    我有限的認知並不能讓我理解死亡的含義，但媽媽的表情是那樣嚴肅，導致我下意識將死亡歸結為不好的事。
    所以我乖乖聽媽媽的話。
    我讓實驗員拔我的鱗片，抽我的血，切開我的手腳，剖開我的胸膛，更換我的身體部位，生不出半點反抗的情緒。
    盡管我感覺聽話是一件讓我痛苦，讓我難受的事。
    可是也隻有聽話，才會讓媽媽溫柔地撫摸他的頭，讓姐姐給我多講幾個故事，讓別人多看我一眼。
    因為一個人的世界太孤獨了。
    我偶爾會偷聽那些實驗員的交談。
    那些實驗員以為我聽不懂。
    但我其實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了替代某個人，也知道在我之前已經有好幾個【oceanus】，但隻有我活下來了，因為我聽話。
    那些實驗員們在背地裏叫我“怪物”“惡魔”，說我是存在缺陷的殘次品。
    我不在乎。
    我不願意去深想，也不願意去打破眼前的平靜。
    我有名字，我不止是【oceanus】，我想活下去。
    所以在連通用語字母表都認不全的時候，我無師自通，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本事。
    我不清楚那些帶有強烈侮辱與歧視意味的稱呼是什麽意思，但在實驗員們嗤笑著喊出那些稱呼時，我會用破損的聲帶發出愉快的聲音，甚至會笨拙地回應。
    然後我就看到那群實驗員臉上的笑容更加明顯了。
    我想起我看過的童話書。
    他們笑得那麽開心，應該就是我的朋友了。
    這麽一想，我覺得冷冰冰的房間都變得五彩斑斕起來。
    我一下子有了好多朋友。
    後來，我的隔壁搬過來一個長得很英俊的人。
    我看到他第一眼，就覺得心跳得好快，好像有什麽東西鑽進去了，一下一下往外撞。
    我覺得他就是從童話書裏走出來的王子，他身上還有一股花香味，比媽媽養的貝殼花還要香。
    我想跟王子做朋友。
    遺憾的是，他似乎並不買賬。
    不管是笨拙地討好，還是偷偷地靠近，王子都不會分出太多的注意給我。
    這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
    但王子又和其他朋友不一樣。不會打我罵我，不會帶給我痛苦跟難過。
    王子收下了我送出去的糖果，知道許多我不知道東西，認識數不清的字，還願意給我講故事。
    跟王子待的時間越長，我就覺得這個世界對我來說越來越陌生，大海，草原，雨林，沙漠…我都沒見過。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讓我有些害怕。
    可隻要呆在王子身邊，我心底那份對於未知的恐懼與不安，就會奇跡一般消失掉。
    如果時間就停在這裏該多好啊。
    我曾不止一次地這麽想過。
    我跟著王子學了畫畫。
    畫出來的第一幅畫，是大海。
    我有尾巴，小人魚也有尾巴。
    小人魚住在大海裏，而我住在銀色的屋子裏。
    我很向往小人魚的世界，也很向往大海。
    可王子看完我的畫後，沉默了好長時間，才說：大海不是這個樣子。
    我有點受打擊，但很快就調整過來，甚至熱情更加高漲。
    我認真地詢問王子：【你見過海嗎？】
    王子回答：見過。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媽媽也見過海，她說最近的海就在山的那邊，等有一天離開這裏，她就帶我和姐姐一起去看海。
    但我對於大海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小人魚》那本書裏。
    所以我不停地追問王子，海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當時王子是怎麽回答的呢？
    他好像說：這要你自己去看，因為每個人眼中的大海，都是不一樣的。
    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幻想著見到大海的那一天。
    我還惦記著去大海深處找到女巫，拿回王子被魔法奪走的聽力這件事。
    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那一天會到來的如此之快。
    我從沒有見過小蔣姐姐如此強硬的模樣，我有些害怕，但還是乖乖聽姐姐的話，簡單收拾了一下。
    我甚至來不及跟王子和媽媽知會一聲，就被小蔣拉著離開那間我住了好久好久的小屋。
    我帶著《小人魚》跟一盆貝殼花，跌跌撞撞跟在小蔣身後。
    我很想帶上那隻帶笑臉的氣球，但出門的時候才想起來，我把氣球送給王子了。
    轟隆隆！
    突如其來的巨響把我嚇了一跳。
    小蔣把我護在懷裏，輕輕拍著我的背，低聲安慰：“別怕…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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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是在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
    警衛們很快就被爆炸聲吸引走了。
    小蔣帶著我，跟隨那條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哈士奇，在建築群裏快速穿梭，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地麵上。
    踩到微微濡濕的土地的那一瞬，我感覺自己好像猝不及防掉入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高聳入雲的建築，飛來飛去的黑盒子，沒有防護罩，沒有圍欄。
    原來外麵的世界是如此喧囂。
    我仰著頭，愣愣地望著天。
    頭頂天空跟童話書裏的彩插似乎有些不一樣，並沒有那麽藍，那麽透徹，灰蒙蒙一片，籠在正上方，像是要掉下來似的。
    但小蔣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體會新的世界。
    那條哈士奇弄來了一架超小型的飛船，雖然有些擠，但兩個人勉強能坐下。
    小蔣說要帶我看海。
    我記得小蔣也喜歡大海。
    但小蔣的表情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高興。
    我感覺小蔣像是在瞞著我什麽，可我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小蔣。
    我們坐上飛船，不停地飛行，空間跳躍，爭分奪秒地逃離塔寂星。
    從來沒經曆過這些的我開始出現頭暈目眩，口鼻流血的症狀，但還是搖搖頭，對小蔣說自己沒事。
    時間就這麽一點點耗過去，我的腦子渾渾噩噩的，醒一陣兒，睡一陣兒，忽得做了夢。
    我夢到研究所裏起了大火，我站在邊上，王子卻站在火中間。
    那繚繞的火舌就要舔到王子的衣角，我心裏直害怕，卻還是快步衝了上去。
    結果卻在手快碰到王子胳膊的時候，猛地驚醒了。
    小蔣說：我們到海邊了。
    下去的時候，飄了點毛毛雨。
    海風裹挾著泥土草木的腥味一陣陣朝臉上吹，月光淡淡落在海麵上，沉靜地像是睡過去的美人。
    這裏的夜晚跟研究所裏的也不一樣，夜幕是銀藍色的，沒有幾顆星星。
    朝思暮想的大海就在眼前，但我卻遠沒有想象中那樣興奮。
    我看著大海，腦子裏想的卻是剛剛那個被打斷了的夢。
    站在火焰裏的王子，仿佛要被吞噬幹淨，不留一點餘燼。
    我想回去了。
    但向來對我百依百順的小蔣姐姐，第一次拒絕了我。
    小蔣姐姐看上去很平靜，但眼底卻充斥著濃濃的疲倦，仿佛遲暮的老人。
    在某個瞬間，她這副模樣似乎跟王子重合了。
    我偶爾也會從王子身上察覺到這種疲倦。
    那是我想破腦袋，都無法理解的情緒，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怎麽消除。
    小蔣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在我耳邊輕聲說：
    “諾斯，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oceanus】了，回去，回到大海去，你屬於那裏。”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隱約猜到小蔣要做什麽，有些惶恐地看著小蔣。
    我不想回大海。
    我想回研究所，那裏有媽媽，朋友，還有王子。
    那裏才是我的家。
    “不…不要…”
    我急的快要哭出來了。
    可小蔣卻不給我任何反應的機會。
    唰！
    來不及躲閃，我被她一把推下了懸崖。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急速下墜，卻又在即將墜入海麵的那一瞬間，被翻滾的浪花穩穩當當接住。
    它們就像一隻隻溫和且柔軟的手，托起我的身體，帶著我遠離海岸。
    我變回了人魚，拚命地向回遊。
    但哪怕是遊到筋疲力盡了，也無法再靠近礁石半寸。
    我隻能被海浪裹挾著，不停向前，向前。
    我看著懸崖上的小蔣越來越小，直至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視野裏。
    我離我的家，我的媽媽，我的王子，也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沒關係，沒關係。
    我抱緊貝殼花跟童話書。
    我第一次沒有在感到難過的時候流淚。
    我安慰自己。
    至少我可以去找女巫了。
    等到下次見麵——
    我就能穿過那道牆，把聽力還給王子了。
    等到下次見麵——
    我就能變成講故事的人，跟他們講我的冒險了。
    等到下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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