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忘川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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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盆擊節笑生死,漆園蝶夢兩不知。
    莫道忘川水猶寒,且看薪盡火傳時。
    鼓盆而歌:生死之間的衰減美學
    惠施踏進漆園時,莊子正以木勺敲擊瓦缶,足邊散落著劈裂的竹簡。這位剛剛喪妻的哲人,竟在滿地狼藉中踏歌而舞:"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惠子怒摔喪帖,莊子卻拾起一片碎簡遞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簡上赫然是未寫完的《齊物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八字被淚痕暈開,如蝴蝶斷翅。
    《莊子·至樂》載此軼事,卻隱去了關鍵細節:莊子擊打的瓦缶,實為妻子生前醃菜的舊甕。甕底殘留的茱萸籽隨節拍跳動,恍似故人魂魄最後的餘響。這種以俗物寄幽思的舉動,暗合《周易》"澤風大過"卦象——棺槨空懸,生死皆宜。正如徐渭畫墨葡萄,焦墨潑灑間自有生趣,莊子的鼓盆聲裏,既有對亡妻的追念,亦含對天道循環的徹悟。
    薪盡火傳:情誼的永恒轉化
    停柩第七日,莊子在靈前焚燒《逍遙遊》手稿。火焰吞沒"北冥有魚"時,突然旋風大作,未燃盡的殘頁化作灰蝶滿室翩躚。惠施以袖掩麵,莊子卻仰天大笑:"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原來那些灰蝶翅上,早被他用茜草汁寫下《養生主》片段,字跡遇熱方顯。這種"以焚為傳"的智慧,比佛陀的"拈花一笑"更近東方生死觀。
    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記載"火浣布"奇物:遇火不焚,反顯紋章。莊子與妻子的情誼,恰似這般耐火之布——形骸雖逝,神韻永存。明代李贄評點《莊子》時,特在"鼓盆"章批注:"妻非亡也,化蝶去矣。"這讓人想起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帛帶斷裂處反生淩雲之勢。莊子在妻墳前種下的樗樹,百年後主幹中空,卻成狐兔棲身之所,正是《人間世》"無用之用"的鮮活注解。
    濠梁觀魚:衰減後的重生
    惠施終究在濠梁之辯後讀懂了莊子。那日他們立於故人墳前,看鰷魚穿梭於墓碑倒影之間。莊子忽道:"魚樂否?"惠施默然,拾起墳頭一枚彩石投入水中——漣漪蕩開墓碑上的"惠施之友"四字,石上苔痕竟組成"莊周之師"的新紋。這對宿敵相視而笑,從此書信往來皆以魚形火漆封緘。
    這種"向死而生"的交情,恰似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創作曆程:畫師在摯友無用師死後,反在山水間注入更渾厚的氣韻。南宋馬遠畫《寒江獨釣》,孤舟老叟的釣竿所指,正是莊子所謂"得魚忘筌"的境界。當王夫之在《莊子解》中寫下"生死者,氣之聚散耳",他窗外的湘江正有漁人放生一尾紅鯉,魚尾掃開的水紋,恰似莊子當年擊缶的餘波。
    蝶夢輪回:餘韻的永恒在場
    莊子臨終前,命弟子將其葬於妻墳東側三丈處。下葬日忽有群蝶破土而出,翅上斑紋竟似《齊物論》殘句。千年後,蘇軾在黃州雪堂夢見自己化蝶,醒來見案頭《莊子》被風翻至"鼓盆"章,硯中殘墨未幹,恍如漆園舊事重現。他在《赤壁賦》中寫"逝者如斯",卻將手稿埋於長江沙洲——三十年後,陸遊在此拾得半卷潮浸的殘稿,"物與我皆無盡也"七字已被江水打磨成玉。
    這種生死衰減的餘韻,在八大山人筆下化為"哭之笑之"的簽押:看似癲狂,實則是以筆墨超脫形骸之縛。揚州個園的"四季假山",冬日雪山石隙中偏植紅梅一株,暗合莊子"安時而處順"的哲思。當曹雪芹寫黛玉葬花時,特意讓寶玉拾得《南華經》殘頁,正是以文學接續兩千年前的鼓盆聲——每一片落花裏,都住著莊子未能擊碎的瓦缶回音。
    秋水長天
    那口擊缶的瓦甕,後來被陶淵明用作酒器。某年重九,他醉臥東籬下,甕中殘酒映出南山孤雲,恍惚見莊子夫婦對飲於雲端。淵明大笑,將酒潑向空中,霎時化作《挽歌詩》中"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的雨幕。王維在輞川見此雨景,提筆寫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卻不知雲氣深處,正有雙蝶追逐著莊子未盡的鼓點。
    正如禪宗偈語所言:"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莊子的忘川書啟示我們:最深邃的衰減不是終結,而是轉化。當我們學會以鼓盆之心觀照生死別離,便會懂得:最永恒的情誼,或許正是相忘於江湖時,心頭那簇永遠跳動的薪火——它不懼忘川水寒,隻因早已將光熱織入天地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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