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悶，步履沉，獨恨長街夜行人。
    分明自家足不便，偏怪石板路不平。
    梆聲驚碎三更月
    亥時的梆子剛敲過兩遍，趙更夫拖著瘸腿蹭過青石板路。他右腿木棍似的僵著，每走一步都像在夯地，震得腰間銅鑼“咣當”亂響。忽見醉漢扶著牆根踉蹌，趙更夫舉起燈籠厲喝：“宵禁時辰還敢遊蕩？當心吃板子！”
    醉漢眯眼嗤笑：“瘸老趙，管天管地管得著老子放水？”說罷解開褲帶，水聲嘩啦濺在趙更夫草鞋上。他掄起梆子要砸，卻一個趔趄撞上石獅子，舊傷腿鑽心地疼。月光冷冰冰照著水漬，倒像條銀蛇咬住他褲腳。
    斷腿記著廿年債
    這場鬧劇傳到城隍廟時，賣餛飩的劉婆子直歎氣：“老趙這怨氣，得從二十年前那場大火說起。”
    彼時他還是巡夜武師，飛簷走壁如履平地。那夜糧倉失火，他背出第七個糧包時，房梁轟然砸下。救火百姓都道他瘸得光榮，誰知縣衙克扣撫恤銀，連藥錢都要賒賬。
    如今他腰間銅鑼早沒了“勇”字徽記，隻剩個模糊的凹痕，像極了他塌陷的半邊人生。昨夜打更路過糧倉舊址，新砌的胭脂鋪飄出笑聲，他竟掄梆子砸人家門板：“深更半夜笑什麽？擾民！”
    月影照見古今怨
    這場景讓茶館說書人想起《水滸傳》裏的武大郎。那三寸丁背著炊餅擔子，總疑心旁人笑他矮。施耐庵寫得刻骨：“人若自矮三分，看誰都似擎天柱。”
    更絕的是《儒林外史》裏胡屠戶的做派。自己分明怕極了範進中舉，偏要罵女婿“尖嘴猴腮”。吳敬梓譏諷：“丈人的威風，都是女婿的軟肋墊起來的。”
    就連《紅樓夢》裏的焦大也難逃此劫。他罵賈府子孫“爬灰的爬灰”，實則是怨自己救主之功無人記。曹公歎道：“老奴醉話，字字都是陳年血淚。”
    銅鑼暗藏往生咒
    西街卦攤的張瞎子有麵“孽緣鑼”，說是能照見前世因果。趙更夫去算命時，銅鑼突然自鳴，驚得他倒退三步。張瞎子幽幽道：“二十年前糧倉火，真是天災？”
    當夜趙更夫夢見自己變成火苗，在糧垛間跳躍。房梁砸下時，他看清縱火者的臉——竟是克扣撫恤的師爺！火舌舔舐腿骨時，忽見當年自己救出的老糧吏跪地痛哭：“趙爺，我們對不住您……”
    石板路裂現天光
    霜降夜，趙更夫巡至胭脂鋪前。醉漢又倚著門框撒潑，他舉起梆子卻愣住——那人右腿空蕩蕩懸著，分明是個跛子！
    “兄弟，你這腿……”
    “剿匪時丟的！”醉漢拍著斷肢大笑，“狗官貪了老子賣命錢，不如醉死痛快！”
    銅鑼“當啷”落地。趙更夫忽然看清醉漢眼底的淚光，像極了糧倉廢墟上的晨露。
    梆聲化作渡人舟
    冬至那夜，趙更夫攙著醉漢敲響縣衙鳴冤鼓。瘸腿踏在石階上的悶響，竟比驚堂木還震耳。
    “二十年前糧倉火，實乃師爺縱火吞庫銀！”他抖出泛黃的賬本，“撫恤銀進了誰的口袋？”堂外圍觀者如潮，當年被克扣的遺屬紛紛現身。
    月光穿過雲層時，趙更夫摸到腰間銅鑼的凹痕。不知誰家孩童塞給他新梆子，上刻“夜巡”二字，筆鋒遒勁如他當年使的哨棒。
    梆聲鏗鏘月照明，殘軀亦可鎮不平。
    莫道長街石板硬，心路坦蕩自從容。
    這柄敲了廿年的梆子，擊碎了多少自欺的謊言？趙更夫的銅鑼，醉漢的斷腿，焦大的罵聲……市井長夜裏，每記梆聲都是麵照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