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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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他的動作很穩,沒有毒牙那種浮誇的表演感。
    他沒有立刻開口,目光緩緩掃過前方那片沉默的石像森林,眼神平靜而專注,仿佛真的在試圖與這些冰冷的石頭溝通。
    “尊敬的評判者們。”
    辛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大廳中回蕩。
    他沒有用“觀眾”,而是用了“評判者”,這是態度上的微妙轉變。
    他微微頷首,姿態不卑不亢。
    “方才正方辯友的論述,氣勢恢宏,觀點鮮明。”
    辛容平靜地陳述,聽不出任何諷刺或褒貶。
    “他站在一個極高的位置,審視著‘螻蟻’這一存在,並得出了其生命毫無價值的結論。這讓我思考,評判生命價值的標準,究竟由誰來定義?由力量?由智慧?由存在的長短?還是由……站在何種高度去俯視?”
    他微微停頓,目光仿佛真的在與那些冰冷的石像對視。
    “正方辯友認為螻蟻的生命短暫、渺小、無足輕重。我承認,從宇宙的尺度,從某些力量的視角來看,確實如此。然而......”
    辛容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生命的價值,是否隻能由俯視者來裁定?螻蟻之於山嶽,固然渺小,但山嶽可曾因螻蟻的渺小而失去其巍峨?繁星之於塵埃,固然浩瀚,但塵埃可曾因繁星的璀璨而失去其存在的本質?”
    他巧妙地避開了直接論證“螻蟻值得存在”這個反方立場,而是將核心轉移到了對評判標準本身的質疑和對“俯視”姿態的反思上。
    “存在本身,即是奇跡。”
    辛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平靜。
    “從混沌中誕生秩序,從虛無中湧現生機。每一粒塵埃,每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都是這宏大宇宙圖景中不可或缺的一筆。我們或許無法理解它們短暫生命中的悲歡,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的存在毫無意義。意義,並非隻存在於被仰望的高處。”
    他再次停頓,目光掃過前排的石像,尤其是那尊被陳晨指出有細微動作的女性雕像。
    “正方辯友將‘螻蟻’視為渣滓、褻瀆。這種徹底的否定,是否本身就是一種……對生命多樣性的傲慢?對造物本身所蘊含的、我們或許尚未理解的複雜性的……一種僭越?”
    辛容的語速始終平穩,沒有激烈的情緒,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隻有清晰的邏輯鏈條和對“評判標準”、“傲慢姿態”的深刻剖析。
    他全程保持著對石像“評判者”的尊重姿態,言語間沒有任何極端的貶低或侮辱,即便是反駁,也建立在理性的思辨之上。
    他巧妙地引導著思考的方向:質疑絕對否定的合理性,反思評判者自身的立場局限。
    台下,舒遊的手指敲擊節奏變得輕微而穩定,手勢比劃著:前排雕像姿態略有鬆弛,頭部角度有極其細微的、朝向辛容方向的偏轉。整體“情緒”反饋:平靜,接受度上升。
    “……因此,” 辛容做了簡短的總結。
    “在未能真正理解所有存在背後的奧秘之前,在未能擺脫自身視角的局限之前,斷然宣稱任何一種生命‘不值得存在’,是否才是對‘真理’本身最大的不敬?評判者當有評判者的審慎與謙卑。我的陳述完畢。”
    他微微欠身,坐回椅子。
    整個過程,冷靜,克製,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外泄。
    “反方陳述結束。”
    係統音響起。
    大廳陷入一片死寂。
    隻有煤氣燈燈芯燃燒發出的極其微弱的滋滋聲。
    所有的目光,無論是辛容隊緊張的注視,還是羅刹隊冰冷的旁觀,都聚焦在那片沉默的石像觀眾席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突然!
    前排中央,那尊穿著考究禮服、麵容模糊的男性石像,它那隻擱在扶手上的、覆蓋著厚厚灰塵的石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
    隻是食指的指尖,在布滿灰塵的扶手上,向下點了一點!
    如同一個信號!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岩石碎裂聲,從毒牙頭頂正上方傳來!
    毒牙臉上那原本勝券在握的得意和嘲諷瞬間僵住!他猛地抬頭!
    隻見穹頂之上,一盞巨大的、由無數扭曲石像鬼和尖刺構成的水晶吊燈底部,一塊邊緣鋒利如斧刃、足有磨盤大小的巨大裝飾性石雕構件,毫無征兆地脫離了基座!
    它撕裂空氣,帶著沉悶的、毀滅性的呼嘯聲,精準無比地朝著辯席上的毒牙當頭砸落!
    速度太快!快到連殘影都看不清!
    “不——!”
    毒牙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扭曲到變形的尖叫,瞳孔中倒映出那瞬間放大的死亡陰影。
    “轟——!!!”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髒停跳的巨響猛然爆發!
    石屑混合著粘稠的、無法形容的暗紅色物質呈放射狀狂猛地飛濺開來!
    那張堅固的高背木椅,連同坐在上麵的毒牙,在磨盤巨石恐怖的衝擊力下,如同紙糊的玩具般,瞬間被徹底砸爛、碾碎、壓扁!
    巨大的衝擊力甚至讓整個舞台都猛地一震!煙塵彌漫,碎石亂飛!
    當煙塵稍稍散去,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舞台中央一個觸目驚心的凹坑。
    坑底隻剩下不成形狀的木屑、布片,以及一大灘緩緩擴散、浸透猩紅地毯的、混合著骨渣和肉泥的粘稠漿狀物。
    那塊巨大的岩石深深地嵌在坑底,邊緣還在向下滴落著粘稠的液體。
    整個大廳死寂得如同墳墓。
    “嘔......”
    青葵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幾乎要癱軟下去,被陳晨死死扶住。
    江知返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
    方奕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神凝重到了極點。
    舒遊的鏡片反射著那灘慘烈的汙跡,臉色也異常難看。
    辛容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距離那地獄般的景象隻有幾步之遙。
    飛濺的溫熱粘稠液體甚至有幾滴濺到了他的褲腳上。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石粉的嗆人氣息,如同實質般鑽入他的鼻腔。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死死地盯著那灘汙跡,大腦一片空白。
    規則……“褻瀆真理者,當受石刑”!
    這就是“贖罪”!活生生的、殘酷到極致的處決!
    冰冷的係統音,如同喪鍾般,再次在所有人腦中響起,毫無波瀾:
    【玩家 [毒牙] 違反規則:褻瀆真理。執行清理:石刑。】
    【淘汰判定生效。淘汰者積分轉移中......】
    幾乎在係統音落下的瞬間,舞台上方,那個巨大的血紅色倒計時數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半透明的、閃爍著幽光的積分排行榜:
    1. 羅刹隊 + 50分
    2. 辛容隊 + 30分
    “什麽?!”
    江知返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變調。
    “我們贏了辯論!那混蛋被石頭砸死了!為什麽他們50分?!我們才30分?!”
    辛容猛地抬頭,看向對麵。
    代號“羅刹”的兜帽男依舊抱著手臂站在那裏,仿佛剛才被砸成肉泥的不是他的隊員,而隻是一隻礙眼的蟲子。
    兜帽下的陰影裏,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冰冷的嗤笑。
    他身後的隊員,臉上沒有任何悲傷或憤怒,隻有一種習以為常的漠然,甚至.......看向積分榜時,那刀疤壯漢的嘴角,還扯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辛容的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明白了過來。
    “淘汰對手......” 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
    “‘淘汰’......原來是這樣......他們淘汰了......自己人......”
    毒牙是被規則“清理”的,但觸發規則的是他自己,可係統判定的是“淘汰者積分轉移”。
    羅刹隊獲得了毒牙被“淘汰”的積分!
    他們用自己隊員的命,換取了積分榜上的領先!
    一股比這腐朽大廳更加冰冷的寒意,瞬間淹沒了辛容。
    勝利的代價和對手的殘酷,如同一盆冰水,將他剛剛因為成功規避規則而升起的一絲微弱的慶幸和希望,徹底澆滅。
    這就是排位賽。這就是七罪之塔。
    冰冷的電梯運行聲再次從舞台兩側傳來。
    那兩部布滿汙跡的金屬門,在眾人驚魂未定的注視下,緩緩開啟。
    門後不再是來時的黑暗,而是通往更上層——第二層“嫉妒”的入口,如同通往更深地獄的門扉。
    羅刹不再看辛容他們一眼,帶著僅剩的四名隊員,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向右側的電梯。
    他們的背影,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投下濃重而冷酷的陰影。
    青葵死死抓著陳晨的手臂,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顫抖,目光驚恐地掃過舞台中央那灘刺目的汙跡,又飛快地移開,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做噩夢。
    雖說她以前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小蛇女,但是如今親眼看到這樣血肉橫飛的場麵,以她的年紀還是忍不住心裏有些害怕。
    辛容緩緩站起身,褲腳上那幾點暗紅粘稠的汙跡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他沉默地望向對麵那部正緩緩關閉的電梯門,羅刹最後那道冰冷的身影消失在門縫之後。
    積分榜上那刺眼的“羅刹隊 50分”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低下頭,看著青葵那雙盛滿恐懼和茫然的大眼睛,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在這座以罪為名、以血肉為食的塔裏,贏的定義早已被扭曲得麵目全非。
    他們暫時活了下來,避開了“傲慢”的規則絞索,卻在積分上輸給了對手更冷酷的生存策略。
    “暫時…安全了。”
    辛容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冷的石縫裏擠出來。
    他隻是輕輕拍了拍青葵緊緊抓著自己衣角的手,試圖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撫,盡管他自己的指尖也冰涼徹骨。
    江知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荒謬的激動,指著那兩部敞開的、通往未知上層的電梯門。
    “後麵是地獄,前麵還是地獄!那幫孫子可已經上去了!”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剛才的恐懼被對手領先的憋屈感點燃,燒成了怒火。
    “媽的,拿自己人刷分,真夠狠的!一群瘋子!”
    方奕如同沉默的山岩,擋在辛容和青葵側前方,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反複掃視著那兩部敞開的電梯內部。
    鏽蝕的金屬網格地板、昏暗搖曳的光線、角落裏可疑的深色汙漬……每一處細節都透著不祥。
    他繃緊的身體肌肉線條清晰可見,仿佛隨時準備應對從門後撲出的任何東西。
    “兩部電梯,走哪邊?”
    他的聲音低沉,沒有任何廢話,直指核心。
    選擇,意味著未知的風險。
    舒遊沒有看電梯,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積分榜上那冰冷的數字,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手術刀。
    “規則核心是積分。對手領先20分。下一層‘嫉妒’…主題是資源爭奪的概率極高。”
    他的聲音冷靜得像在分析實驗數據。
    “他們的戰術很明確:高效、冷酷、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積分。我們必須調整策略,不能被動規避規則。”
    陳晨扶著還在微微發抖的青葵,沉穩的目光掃過隊友,最後落在辛容身上。
    “電梯內部結構相似,無明顯標識或危險痕跡。但右側電梯內部……角落的汙漬似乎更新鮮一些,顏色更深。” 他給出了關鍵觀察。
    右側電梯,正是剛才羅刹隊進入的那一部。
    那更新鮮的汙漬,是血跡?還是別的什麽?是陷阱?還是機會?
    辛容的視線在左右兩部電梯黑洞洞的入口之間來回掃視。
    左邊,未知。右邊,殘留著對手剛剛踏足的氣息,以及那可疑的、象征著危險或機遇的“新鮮汙漬”。
    積分榜上“50”的數字如同懸頂之劍。
    羅刹隊冷酷高效的作風如同跗骨之蛆。
    隊友們或緊張、或憤怒、或冷靜分析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隻有那兩部敞開的電梯門內,隱約傳來老舊金屬結構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如同怪獸沉睡中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