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言將軍今天下班就要比平時稍微早一些，當她打馬歸家的時候，院子裏仍是靜悄悄的。隻有小廚房裏的幾個人出來看了她一眼。
    “——將軍回來了？晚飯要再等一會，馬上就好了。”
    小言將軍隻問：“我爹呢？”
    “主君這個時候應當還在州牧府呢。”仆役答。
    ……好吧。
    ……隻有勤勤懇懇努力加班為百姓做實事的員工才是大漢的好員工。
    “那楊清呢？怎麽也沒看見他的人。”
    “哦——”婢女就答，“狐管家帶清郎君去圖書館了。中午去的，這會還沒回來呢。”
    “……”
    小言將軍頓時手指一顫，就連臉色也稍微變幻了一下。
    “是發生什麽事了嗎？”婢女問。
    “應該……也沒什麽。”小言將軍遲疑了一下，隨後便搖了搖頭。
    理論來說應該是不會出什麽問題的——就算楊清去了圖書館，就算他去翻了幾本史書核查曆史，但楊清他是文盲啊！
    太史公竹簡上刻下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她就不信楊清能看得進去。
    “我去找他。”小言將軍說。不需要人應答，小言將軍說完便去牽起踏雪，一溜煙地策馬飛奔了出去。
    ……楊清的確在看書。
    這位圖書管理員的著書並不能單純以“史書”而論。要楊清來形容的話，他手上的這本未完成本應該是小言將軍的生平傳記。
    從她少時開始，她參與的每一場上巳燈節、吟誦的每一首詩句都被記錄在案。少時輕鬆歡快、文字裏都洋溢著一股青春明媚的氣息。
    直到——
    長安之戰！
    但那時的小言將軍還是很有少年意氣的。
    按出生年份算，那時她不過十四五歲，披堅執銳騎在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手持槊刀地站在長安城牆上睥睨所有來犯的涼州人！
    「我父說我是千裏良駒！」
    「此一戰！我當獨占鼇首！史書上也必定留下我的名字！」
    那時她吟誦詩句，在上巳燈節時念“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念“長安何處在，隻在馬蹄下”。
    到最後青州之戰時，就隻剩下了“吾不見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楊清沉沉地歎了口氣。
    昭姬小姐見楊清盯著詩詞的頁數有些久，想了想她就開口替狐言解釋了一句：“將軍說這些非他獨創，而是夢裏仙人相贈。所以這些詩詞的格律才會這麽奇怪。”
    不像詩，倒像是曲。
    “我知道。”楊清說。他伸手把書還了回去，又另外說了聲叨擾：“天色已晚，我也就不多打擾了。”
    “——郎君慢走。”昭姬小姐彎眸衝楊清微微笑了一下。
    楊清心情沉重。
    管家今天也陪了他一整天了。待走出圖書館後，楊清就張了張嘴，他正想再開口悄悄地找這位管家打探小言將軍的一些其他事情，剛要說話的時候，話語卻被姍姍來遲的馬蹄聲打斷。
    地麵輕微地晃動起來，揚起一地的塵土。
    “馭——”踏雪在道路的正中心停下。
    楊清把原本想說的話咽了下去，略微抬頭，視線就恰好和騎在馬背上的那位少年將軍的眼神對上。她居高臨下的望著他，但下意識閃躲的目光又分明流露出幾分慌亂。
    對峙。
    無聲的對峙。
    那是相隔千年的眼神，心有靈犀地足夠讓小言將軍看穿他內心的所有想法。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阿言在心裏想。
    “少主人。”最後是管家躬身作揖向小言行了個禮打破這兩人的微妙氛圍。
    ……小言將軍的眼神就往管家這邊掃了一眼。
    然後——
    “駕！”
    踏雪腳步遲緩地動了。
    楊清就目光發愣地看著那匹白色的小馬駒逐漸向他靠近……待一人一馬的距離足夠近時，阿言就彎腰一臂直接撈起了他。
    “誒？”楊清一愣。
    “駕——”待楊清在後麵坐好之後，小言將軍就調轉馬頭加速往家的方向出發了。
    管家：“……”
    ……那他呢？
    ……他怎麽辦？
    踏雪的速度稍微有點快，楊清的耳畔隻能聽到颯颯的風聲。他下意識閉緊了眼，待適應這種速度之後，楊清就張口叫了她一聲。
    “阿言。”
    “嗯？”
    “你今天是去軍營對嗎？”楊清問。
    “嗯。”
    “又要打仗了嗎？”
    踏雪的速度足夠快，況且狐府離圖書館也不遠。因此兩人這一問一答的相處模式，不過幾個問題兩人就已經到了目的地。
    小言將軍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牽著踏雪回到馬廄，楊清就自顧自地跟了上去。
    阿言親自給踏雪喂了把料草。過了會，她就開口對楊清說：“隻要生產力不足以滿足整個社會的生產需求時，戰爭就永遠也不會消失的。”
    楊清：“……”
    “我大漢威儀尚存。如今是夏季——北方尚且安定，雁門關有張文遠駐守，鮮卑人並不敢輕舉妄動。但等到了冬天，北邊的風雪漸密、草場封凍，河流結冰。鮮卑人的糧草資源不足。屆時他們是一定會南下掠奪資源的。我總不能等到冬季再去練兵。”
    鮮卑人心懷死誌。
    ……因此每一次鮮卑南下，都是一場巨大的破釜沉舟。因此冬天的這些戰爭也過得格外艱難些。
    阿言又好似歎了口氣。她一邊給踏雪喂吃的，一邊垂眸自顧自地開口：“我其實不討厭鮮卑人，也沒什麽民族歧視。他們南下是為了生存，我應該體諒他們。但是——”
    “我舉起兵戈也是為了並州百姓的生存。所以我不感到愧疚、也不會對那些鮮卑人心懷憐憫。”
    “所以、”小言將軍仰頭望著他，眼神冷酷，偏又是質問的語氣：“你認識的阿白——她也會像我這樣在戰場上渾身沐血以殺人為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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