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擺一擺血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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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處長的臉色,像是開了個染坊,青、紅、白,變幻不定。
他本以為自己是提著籠子來捉病貓的,卻沒想到,這隻貓就算病得快死了,也依舊是頭猛虎。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裏,藏著的是能將人骨頭都嚼碎的凶光。
他身後那兩個原本趾高氣揚的衛兵,被徐虎那一聲吼震得心頭發顫,又被朱豪這番話裏藏的寒意凍得手腳冰涼,不自覺地往後縮了半步。
“好,好!朱軍長快人快語,下官佩服!”錢處長強撐著笑臉,坐回了椅子上,隻是那屁股,隻敢沾個椅子邊兒,“既然朱軍長願意配合,那自然是最好不過。我們也是為了公事,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您請講,下官洗耳恭聽。”
他嘴上說得客氣,心裏卻在冷笑。講?我看你能講出什麽花來!講得越多,錯得越多!我就不信你這全軍覆沒的仗,能說得天衣無縫!
朱豪沒有立刻開口。他示意朱康,將那張寬大的軍事地圖,在廳堂中央的八仙桌上鋪開。那是一張大別山至武漢周邊的作戰地圖,上麵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箭頭和符號,許多地方,都被深色的墨跡浸染,那是戰報上滴落的淚痕。
“錢處長,請過來些看。”朱豪的聲音不大,卻讓錢處長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湊了過去。
周衛國和徐虎一左一右,站在地圖旁,像兩尊門神。
“武漢會戰,上峰的戰略意圖,是以空間換時間,層層阻擊,消耗日寇。我川軍第二十二集團軍,奉命出川,其中,我第四十一軍,駐防大別山北麓,富金山一線。”朱豪的手指,點在了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山脈上。
“我軍抵達時,兵力兩萬九千餘人。槍,多是川造的單打一,膛線都快磨平了。炮,一個師隻有一個迫擊炮連,總共十二門炮,炮彈加起來不到五百發。重機槍,全軍不足百挺。”
他每說一句,錢處長的臉色就白一分。這些數據,戰報上有,但從朱豪嘴裏說出來,那種沉甸甸的份量,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我們當麵的敵人是誰呢?”朱豪的語氣變得森然,“日軍華中派遣軍第二軍。軍司令官,東久邇宮稔彥王。下轄,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師團,‘鋼軍’。筱塚義男的第十師團,‘鐵軍’。還有,中島今朝吾的第十六師團,金陵屠城的元凶之一。三個甲種常設師團,兵力超過十萬,飛機、大炮、坦克,應有盡有。”
他抬起眼,看著錢處長:“錢處長,你是軍法官,想必也懂軍事。你告訴我,以我軍之裝備兵力,對上這等強敵,該怎麽打?”
錢處長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懂個屁的軍事,他隻懂官場上的勾心鬥角。
朱豪也沒指望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上峰的命令是,死守富金山,阻敵半月。軍令如山,我第四十一軍,沒有二話。”
“九月二日,板垣的第五師團,向我富金山主陣地發起猛攻。飛機轟炸,炮火洗地,坦克開路。我122師的弟兄們,用血肉之軀,去堵敵人的鋼鐵洪流。陣地白天丟了,晚上我們就組織敢死隊摸上去,再搶回來。手榴彈捆在一起炸坦克,刺刀捅不穿鐵皮,就用身體去堵機槍眼。”
“打了七天七夜,陣地前,鬼子的屍體堆得比山還高。我122師,也從一萬多人,打到不足三千。板垣被打怕了,攻勢緩了下來。”
朱豪頓了頓,喝了口水,眼神裏沒有悲壯,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我們以為能喘口氣。結果,筱塚義男的第十師團,從側翼迂回,抄了我們的後路。同時,荻洲立兵的第十三師團,也從正麵壓了上來。三個師團,像三把鉗子,要把我們死死地夾死在富金山。”
“那幾天,天是紅的,地是黑的。分不清白天黑夜,餓了就啃幾口帶血的幹糧,渴了,就喝雨水。打到最後,子彈沒了,就用刺刀,用石頭,用牙齒。”
“錢處長,你問我,為何要死戰不退?”朱豪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像刀子一樣紮在錢處長臉上,“因為我們背後,就是武漢!我們退一步,鬼子的炮彈,就能打得更遠一分!我們是軍人,守土衛國,就是天職!這個理由,夠不夠?”
錢處長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額頭的冷汗,已經浸濕了鬢角。
“夠……夠……”他結結巴巴地應著。
“就在我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一支奇兵,從鬼子的屁股後麵鑽了出來。”朱豪的嘴角,勾起一抹難得的笑意,“是八路軍,李雲龍的部隊。他們人不多,裝備更差,但打仗,是真他娘的狠。專挑鬼子的指揮部、炮兵陣地、後勤倉庫下手。攪得筱塚義男不得安寧,為我們爭取了寶貴的一天時間。”
“也正是這一天,我們等來了換防的命令。撤出富金山,調防吳縣。”
朱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把那半個月的血腥與硝煙,都從肺裏吐出來。
“從富金山下來,我軍清點人數,僅餘兩萬三千七百四十二人。傷員,占了一半。我們沒有得到任何補充,一件武器,一發子彈都沒有。就這麽拖著殘破之軀,進了吳縣。”
他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落在了武漢側翼,那個被稱為“金陵屏障”的小城。
“而等著我們的是什麽呢?是日軍第106師團,師團長鬆浦淳六郎。一個剛剛經過休整補充的整編師團,三萬多人。他們把吳縣圍得水泄不通。”
“後麵的仗,就更簡單了。”朱豪的語氣變得有些嘲諷,“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我們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獸。鬆浦淳六郎一開始還想強攻,被我們打退了幾次,死了不少人。後來,他學聰明了。”
朱豪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他下令,向城內,發射毒氣彈。”
“轟!”
徐虎身後的椅子,被他一腳踹得粉碎。他雙目赤紅,像一隻要擇人而噬的野獸。
屏風後,也傳來幾位太太壓抑不住的驚呼和抽泣聲。
錢處長的臉,徹底沒了血色。在當時的國際公約裏,使用毒氣是明令禁止的戰爭罪行。這事要是捅出去,輿論上會掀起軒然大波。
“芥子氣,光氣。”朱豪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弟兄們成片成片地倒下,皮膚潰爛,呼吸衰竭,死狀淒慘無比。城裏的防毒麵具,加起來不到一百個。你說,這仗,還怎麽打?”
他看著呆若木雞的錢處長,一字一頓地問:“錢處長,你教教我,麵對這種情況,我是該帶著弟兄們,跪地投降,搖尾乞憐呢?還是……跟這幫畜生,拚個魚死網破?”
大廳裏,死一般的寂靜。
“我朱豪,從軍二十年,沒學會怎麽跪著生。所以,我隻能選擇,站著死。”
“我下令,全軍準備巷戰,與吳縣共存亡。在決戰之前,我讓獨立裝甲團團長徐虎,護送軍中的五百多名醫護人員、文職人員和重傷員突圍。我想給我第四十一軍,留下一點種子,留下一點元氣。錢處長,你覺得,我這個決定,有錯嗎?”
錢處長喉嚨發幹,拚命地吞咽著口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至於我為什麽還活著?”朱豪指了指身邊的周衛國和朱康,“這個問題,你應該問他們。是他們,在我被鬼子捅穿了胸膛,隻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帶人殺了回來,把我從屍體堆裏刨出來的。”
“如果不是他們,我朱豪的墳頭草,現在都三尺高了!你今天見的,就是我朱家的靈堂!”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朱豪靠回椅背,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我的戰報,每一個字,都是我兩萬多弟兄的命換來的!真假與否,你們大可以去查!你們可以去問問八路軍,問問李雲龍,富金山是不是血流成河!你們也可以去吳縣的廢墟裏挖一挖,看看埋在地下的,是不是我川軍將士的屍骨!”
“我的話說完了。”朱豪閉上了眼睛,疲憊地揮了揮手,“錢處長,你是要現在就把我這個‘臨陣脫逃’的罪犯帶走,還是要回去向吳司令複命,悉聽尊便。”
“送客。”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錢處長如蒙大赦,他感覺自己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會活活被那股子煞氣給憋死。他狼狽地站起身,連句場麵話都忘了說,幾乎是落荒而逃。
走到門口,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那個病得仿佛隨時會斷氣的男人,正由他那個美豔潑辣的大太太親自端著一碗藥,連哄帶罵地往下灌。
“喝!給老娘喝下去!剛才那股子威風哪兒去了?跟人吵架有力氣,喝藥就沒力氣了?你是不是想死!”
“咳咳……你這是藥還是毒藥啊……苦死老子了……”
“再廢話,晚上我讓八個姐妹輪流給你灌!”
錢處長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倉皇地帶著人,逃也似的離開了朱府。
他知道,這次的差事,辦砸了。
他更知道,渝城這潭水,因為這條地頭蛇的歸來,要徹底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