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斃了你這狗官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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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法處。
    這三個字,像一陣寒風,瞬間吹散了主臥裏那點好不容易才積攢起來的暖意。
    幾房太太的臉色都變了,她們雖然不懂軍國大事,但也知道軍法處是管什麽的地方,那是能要人命的閻王殿。好端端的,怎麽會找到家裏來?
    大太太的反應最快,她猛地站起身,臉上那股子當家主母的威嚴又回來了:“什麽核實戰報?我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阿昌,去告訴他們,我家老爺重傷在身,神誌不清,誰也不見!讓他們滾!”
    “恐怕不行。”朱豪的聲音很平靜,他靠在床頭,眼神裏沒有絲毫的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一刻,“躲是躲不過去的。人家既然打著‘公事’的旗號來了,我們要是避而不見,正好就落了口實,說我們心虛。”
    他看了一眼身上那件繡著福字的絲綢睡袍,自嘲地笑了笑:“扶我起來,換身衣服。總不能穿著這個去見‘天使’吧?太不嚴肅了。”
    “你瘋了!你的傷!”大太太急了,眼圈都紅了。
    “死不了。”朱豪拍了拍她的手,眼神裏透著一股讓她安心的力量,“放心,在自己家裏,他們還能吃了我?去,把衛國和徐虎叫來。另外,讓康兒也過來。”
    朱府的前廳,氣氛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軍法處的錢處長,正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他約莫四十來歲,身材微胖,一身筆挺的呢料軍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滑稽。他身後站著兩名衛兵,腰杆挺得筆直,臉上帶著官麵文章特有的傲慢。
    錢處長端著阿昌叔不情不願泡上的茶,用杯蓋撇著茶葉,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在渝城,就算是朱豪這樣的地頭龍,在他這個代表著軍法和紀律的“天使”麵前,也得矮上一頭。
    阿昌叔站在一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大太太則帶著幾房太太,站在屏風後麵,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腳步聲響起。
    朱豪在朱康和周衛國的攙扶下,緩緩走了進來。徐虎跟在他們身後,像一尊沉默的鐵塔,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錢處長,毫不掩飾其中的敵意。
    朱豪沒有穿軍裝,隻穿了一件半舊的灰色長衫,外麵披著一件黑色的大氅。他臉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每走一步,似乎都牽動著胸口的傷,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那副病弱的樣子,和他戰神般的名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錢處長這才抬起眼皮,看到朱豪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哎呀,朱軍長,久仰大名。聽聞您在吳縣力戰殉國,下官還扼腕痛惜了許久。沒想到您吉人天相,實在是國家之幸,民族之幸啊!”
    這番話,聽著是恭維,實則句句帶刺。“力戰殉國”四個字,咬得特別重,像是在提醒朱豪,報紙上都說你死了,你怎麽還活著?
    朱豪仿佛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虛弱地笑了笑,在主位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動作很慢,像是用盡了力氣。
    “讓錢處長見笑了。閻王爺嫌我命硬,不肯收,硬是把我給踹回來了。”他喘了口氣,看向錢處長,“不知錢處長大駕光臨,有何公幹?我這剛從鬼門關回來,腦子不太好使,要是有什麽怠慢的地方,還請海涵。”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了自己的傷情,又把姿態放得很低,讓錢處長準備好的一肚子官腔,頓時沒了用武之地。
    錢處長幹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重新擺出公事公辦的嘴臉:“朱軍長客氣了。下官這次來,是奉了吳司令的命令,也是奉了軍政部的鈞令。您呈上的那份戰報,上峰已經看過了。對於第四十一軍全體將士忠勇報國之舉,上峰深感悲痛與嘉許。”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但是,第四十一軍畢竟是整建製覆沒,影響巨大。為了對曆史負責,對死難的將士負責,也為了給國人一個交代。軍政部決定,需要對整個武漢會戰期間,特別是富金山和吳縣兩場血戰的詳細經過,進行一次全麵的核實與記錄。所以,今天需要請朱軍長,詳細地,把所有戰鬥細節,再複述一遍。”
    他特意加重了“詳細”和“所有”這兩個詞。
    這哪裏是核實戰報,分明就是審訊!
    徐虎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要不是周衛國在旁邊拉著他,他恐怕已經衝上去,把這個胖子的臉打成豬頭了。
    朱康也是怒不可遏,他扶著父親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身體的顫抖,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傷痛和憤怒。
    周衛國的臉色也冷了下來,他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專業和冷靜:“報告錢處長。軍事報告,有嚴格的格式與流程。軍長呈上的戰報,已經詳盡敘述了戰役經過、兵力損失及戰果。如果您需要更詳細的資料,比如作戰日誌、命令副本、傷亡名冊等,很抱歉,所有機要文件,均已在吳縣城破之前,由參謀長趙毅川少將親手焚毀,這是戰時條例所規定的。”
    他搬出“戰時條例”,就是在堵錢處長的嘴。文件沒了,你們還想查什麽?
    錢處長顯然沒料到朱豪身邊還有這麽一個懂行又難纏的角色,臉色微微一滯。但他畢竟是官場老油條,立刻笑道:“周團長,哦不,現在應該是周教官了。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懂。文件燒了,我們理解。但人不是還在嗎?我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人’的記憶。畢竟,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細節,是戰報上體現不出來的嘛。”
    他圖窮匕見,目光再次鎖定在朱豪身上:“比如,在富金山,我軍與日軍兵力火力差距如此懸殊,為何要死戰不退?具體的指揮決策過程是怎樣的?再比如,吳縣被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軍心士氣如何?又是如何堅守了十餘日?最後,也是最關鍵的,全軍覆沒之際,朱軍長您,又是如何……奇跡般地生還的?”
    最後一個問題,如同毒蛇的獠牙,終於亮了出來。
    整個大廳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屏風後的大太太,氣得渾身發抖,死死地攥著手帕,指節都發白了。
    “放肆!”徐虎再也忍不住,一聲怒吼如同平地炸雷,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下落。他指著錢處長,雙目赤紅:“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來質問我們軍長!我們軍長在前麵跟小鬼子拚命的時候,你在哪兒?你在你媽的被窩裏喝奶吧!弟兄們屍骨未寒,你們這群王八蛋就跑來捅刀子!老子今天就先斃了你個狗官!”
    說著,他竟真的要去拔腰間的槍。
    “徐虎!”朱豪一聲低喝,製止了他。
    錢處長被徐虎那股子從屍山血海裏帶出來的煞氣嚇得一哆嗦,臉色發白,但隨即又惱羞成怒,尖著嗓子喊道:“反了!反了!朱豪,你看看你的部下!這就是你們川軍的軍紀嗎?竟敢當眾威脅軍法處命官!我看你們不是臨陣脫逃,是想擁兵自重,意圖謀反!”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足以讓任何人萬劫不複。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
    他靠在椅子上,一邊笑,一邊咳嗽,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好一個‘意圖謀反’。”他止住笑,看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錢處長,眼神裏帶著一絲憐憫,就像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錢處長,你想聽,是嗎?”朱豪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那好。”
    “老子今天,就跟你們好好擺一擺,我第四十一軍,是怎麽打的,我那兩萬多弟兄,又是怎麽死的。”
    他揮了揮手,示意朱康給他倒了杯水,潤了潤喉嚨。
    “來人,給錢處長和他的人,搬椅子,上好茶。”
    “今天,咱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從富金山,說到吳縣。從天亮,說到天黑。”
    “我怕我講得不夠細,錢處長你們……聽得不夠明白啊。”
    那平靜的語氣之下,隱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錢處長看著朱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他感覺自己不像是在審問一個打了敗仗的將軍,反倒像是一隻闖入了猛虎巢穴的狐狸,正被主人玩味地打量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一口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