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算盤珠響,後路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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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議事廳內漸漸消散,留下的唯有沉重的寂靜。燭火搖曳,映照著一張張凝重、掙紮、甚至有些茫然的麵孔。翼德將軍的怒火似乎已被理智暫時壓製,但那緊握的雙拳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出他內心的極不平靜。雲長將軍依舊撫著長髯,目光低垂,仿佛在心中推演著無數可能與後果,那眉頭鎖得更深了。簡雍先生等人則麵麵相覷,顯然被我所描繪的“大仁大義”與“荊州機遇”攪亂了心緒,卻又被那“背棄徐州”的沉重枷鎖牢牢束縛。
    主公劉備,則久久地坐在主位上,雙手交疊置於膝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閉著眼,仿佛在傾聽內心深處兩個聲音的激烈交戰。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那雙總是蘊含著仁厚與悲憫的眸子裏,此刻充滿了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他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了糜竺先生身上。
    “子仲,”主公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先生所言,關乎存亡大計,備……不能不深思。然,昭所言之遷徙,涉及軍民數萬,輜重無數,跋涉千裏,投奔前途未卜之荊襄……此事,談何容易?後勤、錢糧、路線……其中艱難險阻,恐非言語所能形容。糜家……對此可有計較?”
    主公此問,直指要害。戰略再好,若無執行之可能,亦是空中樓閣。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糜竺身上。糜竺先生乃徐州首富,主公的錢糧供給,多賴其家資助。此刻,他麵色凝重,剛要開口,卻見他身側一直靜靜侍立的妹妹——糜貞,輕輕上前一步,對著主公斂衽一禮。
    “啟稟主公,”她的聲音清脆,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幹練,在這凝重的氛圍中,格外引人注目,“家兄統攬大局,貞不才,平日協助兄長打理些許商隊庶務,對這遷徙轉運之事,略知一二。若主公不棄,貞願就昭先生之策,試言其可行與否,以及所需麵對之難處。”
    我心中微微一動。糜貞……自上次我點破糜家潛在危機,並建議他們將雞蛋放在不同籃子裏之後,這位聰慧的女子似乎對我便多了幾分關注。糜竺先生更是對我頗為倚重,甚至隱隱有將家族未來與我等緊密相連之意。此刻她主動站出,顯然是得到了糜竺的默許,甚至是鼓勵。我知道,她的發言,將不僅僅代表糜家,更可能將冰冷的現實,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在所有人麵前。
    主公微微頷首:“貞姑娘請講。”
    糜貞再次一禮,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昭先生所言戰略轉移,從純粹的後勤與商業角度評估,其難度……可謂是超乎想象,但,並非絕無可能。”
    她一開口,便定下了基調——極難,但可行。這讓原本就搖擺不定的人,心頭更是一緊。
    “首先,是人與物的轉移規模。”她語速平穩,條理清晰,“若要轉移,絕非僅是我軍將士。欲得民心,欲在荊州立足,則需盡可能帶走願意追隨主公的官員、士族、工匠、以及部分核心民眾。粗略估計,此行軍民恐不下五萬之眾。所需車輛,若以糜家現有之車馬隊,加上征集徐州境內可用者,或可勉強湊足千輛,但這已是極限,且需大量時間調度整合。”
    “船隻方麵,泗水、淮水或可利用一段,但南下荊州,水路並非坦途,且易受阻截。若走陸路,則需規劃一條盡可能避開曹軍斥候與大隊、沿途又有基本水源補給的路線。我糜家商隊常年往來南北,確有幾條相對偏僻的商道可供參考,但這些道路多崎嶇難行,運力將大打折扣,行程預估,至少需月餘,甚至更久。”
    她的手指在空中虛劃著,仿佛眼前已鋪開了一張無形的地圖和一張龐大的清單。“其次,是錢糧消耗。每日數萬軍民嚼用,便是天文數字。糧草、飲水、藥品、帳篷、車馬修繕……無一不需錢糧支撐。糜家願傾盡家產,助主公成就大業!”
    說到這裏,她語氣堅定,目光掃過自己的兄長糜竺,糜竺重重點頭,表示家族的決心。“然,即便如此,”糜貞話鋒一轉,聲音中帶上了一絲沉重,“遷徙途中,損耗巨大,變數極多。抵達荊州後,數萬人的安置、初期的衣食住行、乃至後續的田畝分配、生計恢複,皆需海量投入。以糜家之力,恐亦難完全支撐,缺口……依然巨大。”
    算盤珠仿佛在她心中劈啪作響,每一聲都敲在眾人的心坎上。“再者,是經濟根基的割舍。我糜家在徐州經營百年,田產萬頃,商鋪遍地,人脈網絡深植。一旦離去,這一切,幾乎等同於盡數拋棄。這不僅是糜家一家的損失,更是追隨主公的所有徐州士族、商賈將共同麵臨的切膚之痛!其代價之沉重,難以估量。”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廳內幾位同樣出身徐州本地的官員和將領,他們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複雜難看。這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戰略,而是實實在在的家產、身家、祖輩基業的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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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也是最為凶險的,是途中的安全與秩序。”糜貞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數萬人的隊伍,拖家帶口,婦孺老弱摻雜其中,行進速度必然緩慢。如何有效組織?如何防止混亂?如何保障最基本的食宿與醫療?沿途的治安,亦是大患。流寇、山賊、甚至潰散的散兵遊勇,都可能對我等龐大而脆弱的隊伍造成致命威脅。僅靠我軍主力護衛,恐是捉襟見肘,分身乏術。”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緒,然後做出了總結:“綜上所述,戰略轉移,後勤為先。此事若要成功,需滿足幾個條件:一、周密到極致的規劃與組織;二、糜家傾盡所有,並需設法籌措更多資金;三、上下一心,所有人有共赴危難、共擔損失的決心;四、強有力的軍事保障,確保遷徙隊伍的基本安全。”
    她說完,再次向主公深深一揖,退回兄長身側,不再言語。
    整個議事廳,陷入了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如果說我之前的發言,是點燃了希望的火炬,指明了方向,那麽糜貞這一番冷靜、客觀、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分析,則是將這條道路上布滿的荊棘、陷阱和深淵,赤裸裸地展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那不再是地圖上的一條紅線,而是無數車輛的匯聚,是堆積如山的糧草,是流淌如河的銀錢,更是數萬條鮮活生命的艱難跋涉和未知命運。
    翼德將軍緊握的拳頭鬆開了些,臉上露出幾分茫然和震撼,似乎第一次具體地感受到這“走”字背後所蘊含的重量。雲長將軍的眉頭依舊緊鎖,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絲決然——他可能仍在掙紮於“仁義”與“現實”,但糜貞的話,無疑讓他更清晰地認識到,留下,或許才是對更多人更大的不仁。
    糜竺先生麵色沉重,卻帶著一絲欣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然後轉向主公,鄭重道:“主公,舍妹所言,句句屬實。然,糜氏一門,受主公大恩,願為主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所有家產,皆可變賣,所有人力,皆可動員!隻求能助主公渡過此劫,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將來!”
    主公劉備看著糜貞,又看了看糜竺,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感動,更有那身為領袖,即將要帶領眾人踏上這條無比艱難道路的沉重責任感。
    糜貞的發言,如同一把冰冷的算盤,將所有虛幻的期望和僥幸心理都打得粉碎。它沒有直接勸說任何人離開,卻用最務實的方式,將“留下等死”與“艱難求生”這兩個選項的代價,清晰地擺在了天平兩端。
    這算盤珠的響聲,似乎還在廳內回蕩。它敲問著每一個人的內心:麵對如此巨大的代價和風險,你,還願意走嗎?
    而我的目光,再次與糜貞交匯。在她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眸中,我讀到了一種超越了家族利益的決心,一種……對我所規劃藍圖的深刻理解與無聲支持。我知道,這位女子,將會是我未來道路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助力。而眼下,她的這番話,正為最終決策的天平,加上了最後,也是最沉重的一枚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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