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子明獻圖,圍師必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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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內的氣氛因魯肅、程普和諸葛亮的相繼表態而陷入一種微妙的僵持。
    周瑜端坐主位,麵沉如水,顯然在權衡利弊,但眉宇間的不甘與銳氣並未消散。
    支持追擊的將領們屏息凝神,等待著最終的裁決;而主張穩妥的一方,則靜立原地,目光沉靜。
    就在這寂靜之中,我緩緩站起身來。
    所有的目光,或銳利,或探尋,或好奇,或審視,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作為劉備一方的副使,又是剛剛被孫權破格任命的“江東參軍”,我的立場和發言,無疑具有特殊的意義。
    “都督,”
    我先是對周瑜拱手一禮,語氣不卑不亢,
    “諸位將軍,子敬先生,孔明先生。
    方才諸位高見,昭一一聆聽,深感佩服。
    無論是都督乘勝追擊的決心,還是子敬先生與孔明先生穩妥圖存的遠慮,皆是為我聯軍大局著想。”
    我先是肯定了雙方的出發點,緩和了對立的氣氛。
    周瑜的臉色稍霽,魯肅和諸葛亮則向我投來鼓勵的目光。
    “然,兵者,詭道也,亦需因時因地而製宜。”
    我話鋒一轉,聲音清晰而沉穩,
    “追與不追,並非簡單的取舍。關鍵在於,如何追,追何處,以及,我們的最終目的為何。”
    我走到大帳中央懸掛的巨幅軍事地圖前,帳內諸將的目光也隨之移動。
    這幅地圖描繪了赤壁至江陵、襄陽一帶的地形,但細節相對粗略。
    “都督欲親率精銳,窮追曹操,此決心可嘉。
    然,曹操敗逃之路,並非隻有一條。”
    我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卷繪製精細的帛圖,在一名親衛的幫助下,將其覆蓋在原有的地圖之上。
    這幅帛圖一展開,帳內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驚歎聲。
    與帳內原有的地圖相比,我這幅圖精細了何止十倍!
    不僅山川河流、道路關隘標注得一清二楚,
    更用不同顏色的線條和標記,清晰地勾勒出了曹軍可能的數條撤退路線,
    以及沿途的地形特征、據點分布,甚至還有對曹軍殘部兵力、構成以及曹仁援軍位置和行進速度的預測。
    這自然是玄鏡台連夜工作的成果。
    通過審訊俘虜、分析戰場繳獲的文書、結合我預先部署在荊州各地的密探傳回的情報,
    再加上我基於曆史知識和現代軍事地圖判讀經驗進行的推演,才繪製出這幅遠超這個時代水平的戰場態勢圖。
    “此乃昭連夜派人搜集情報,並結合俘虜口供、戰場遺留痕跡,粗略繪製而成,未必完全精準,但大致情況應不離十。”
    我輕描淡寫地解釋了地圖的來源,將玄鏡台的存在巧妙地隱藏在“搜集情報”和“分析推演”之下。
    周瑜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地圖,臉上露出了明顯的驚異之色。
    他深諳兵法地理,自然看得出這幅圖的價值。
    魯肅撚著胡須,湊近細看,眼中精光閃爍。
    諸葛亮也走上前來,羽扇輕搖,仔細審視著圖上的每一個細節。
    “諸位請看,”
    我指著地圖上的一處,
    “曹操敗逃,理論上有數條道路可返回江陵或襄陽。
    其一,是經烏林西北,過華容道,趨江陵。此路最為便捷,但,”
    我手指劃過圖上標注的泥濘沼澤區域,
    “據最新情報,連日陰雨赤壁之戰前後的氣候,我早已讓玄鏡台重點關注),華容道一帶已成澤國,泥濘難行,大軍輜重通過極為困難。
    曹操若走此路,固然距離最短,但風險極大,一旦陷入泥濘,便是插翅難飛。”
    “其二,”我手指移動,“可繞行雲夢澤西側,經孱陵、作唐等地,再北上江陵。
    此路相對平坦,但距離較遠,且沿途需渡過幾條河流,對我軍水師而言,倒是有攔截之機。”
    “其三,則更為迂回,或向西進入荊南山區,借道武陵、零陵等地,再圖北上,
    此路最為遙遠艱難,可能性不大,但亦不能完全排除其為迷惑我軍而行的險棋。”
    “更重要的是,”
    我加重了語氣,手指點向地圖東北方向的一個標記點,
    “據可靠情報,曹仁所部先鋒騎兵,已進抵竟陵、沔陽一帶,距此不過兩三百裏。
    若我軍主力盡出,全力圍堵華容道,萬一曹操主力選擇其他道路,或曹仁援軍及時趕到,內外夾擊,我軍豈非陷入險境?”
    我的分析基於詳盡的情報和地理知識,邏輯清晰,層層遞進。
    帳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我的分析所吸引。
    之前主張全力追擊的將領們,臉上也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們或許勇猛,但並非不知兵。
    麵對如此清晰的風險分析,不能不掂量其中的分量。
    周瑜的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佩劍的劍鞘。
    顯然,我的情報和分析,動搖了他之前的決心。
    “依子明之見,當如何?”周瑜沉聲問道,目光中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昭以為,擒殺曹操,固然是蓋世奇功,但並非當前最優之選。”
    我迎著周瑜的目光,坦然說道,
    “曹操乃一代梟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麾下尚有精銳護衛,若將其逼入絕境,必作困獸之鬥。
    屆時,我軍縱能勝之,亦必付出慘重代價。
    這代價,無論是對我江東基業,還是對孫劉聯盟的長遠未來,都過於沉重。”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內眾人,繼續說道:
    “兵法有雲:‘圍師必闕’。意指包圍敵人時,要故意留一個缺口。
    其目的,並非放縱敵人,而是為了瓦解其死戰之心,誘使其從缺口逃跑,
    從而在追擊中將其殲滅,或使其在潰逃中自行崩潰。
    徹底圍死,敵人無路可走,反而會激起其拚死反抗的決心,給我方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子明的意思是…放曹操一條生路?”呂蒙有些不解地問道,眉頭緊鎖。
    “非是放他生路,”
    我搖了搖頭,糾正道,
    “而是不以生擒或斬殺曹操為首要目標。
    我們的目標,應該是最大限度地擴大戰果,瓦解曹軍的組織,
    奪取其丟棄的無數糧草、軍械、馬匹,分割包圍並殲滅其落單潰散的部隊,
    徹底摧毀其再次南下的物質基礎和軍隊建製!”
    “具體而言,”
    我指向地圖,
    “昭建議,都督不必親率主力冒險深入。
    可派遣數支精銳部隊,由熟悉地理、驍勇善戰的將領分別率領,
    沿著曹軍可能潰逃的各條路線,進行襲擾、追擊、攔截。
    重點打擊其側翼、後衛以及輜重部隊。
    不必強求合圍,而是像狼群捕獵一般,不斷撕咬、消耗、驅趕,使其疲於奔命,不得休息,加速其崩潰。”
    “同時,我軍主力,可穩紮穩打,控製長江要道,肅清江麵殘敵,收攏降卒,打撈物資。
    並可派遣偏師,趁勢南下,奪取荊南四郡。
    如此,既能獲取實實在在的利益,又能最大限度地削弱曹軍的有生力量,
    還能有效避免我軍陷入苦戰、惡戰的風險,保存實力,以利再戰。”
    “至於曹操本人,”
    我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給他留一條‘看似’能夠逃生的路。
    讓他時刻處於被追殺的恐懼之中,不斷地奔逃,不斷地損兵折將,不斷地拋棄輜重。
    如此,比直接殺了他,更能打擊他的威望,更能摧垮他麾下殘兵的士氣。
    待其逃回北方,所剩者,不過殘兵敗將,數年之內,再難構成威脅。
    而我等,則可從容消化戰果,壯大自身。”
    我的這番“圍師必闕”之論,既解釋了不強行圍堵曹操的原因避免己方重大傷亡),
    又提出了更具實際利益的替代方案擴大戰果、奪取物資、削弱敵軍、保存實力),
    並且賦予了這種策略一種心理戰的意味攻心為上)。
    魯肅聽得連連點頭,眼中滿是讚賞:
    “子明此論,深合兵法虛實之道!
    不以殺傷為唯一目的,而以瓦解敵軍、奪取實利、保存自身為要務,此乃萬全之策!”
    諸葛亮也微笑著頷首:
    “子明將軍所言極是。‘圍師必闕’,攻心為上,避實擊虛,此乃上智之言。亮以為,此策可行。”
    他說話時,眼神中似乎還帶著一絲別的意味,仿佛看穿了我這番言論背後,那一點點“保存劉備實力”的私心。
    我心中坦然。
    我的確有私心,但這私心與聯軍的整體利益並不衝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
    ——避免無謂的消耗,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程普、韓當等宿將也陷入沉思。
    他們雖然渴望軍功,但也深知戰爭的殘酷和風險。
    陸昭的方案,顯然比周瑜的強攻和魯肅的純粹穩守,更具操作性和合理性。
    周瑜沉默了片刻,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似乎想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麽。
    最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子明所獻之圖,價值千金。所言之策,亦頗有見地。”
    他緩緩說道,語氣雖然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但顯然已經接受了這個折中的方案,
    “擒殺曹操,固然痛快,但若因此損耗我江東精銳,確非明智之舉。
    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戰果,方是用兵之道。”
    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在上麵劃過:
    “好!就依子明之策!傳令!甘寧、淩統各率本部精銳,沿江北岸向西追擊,重點襲擾曹軍側翼!
    呂蒙、韓當率水陸兵馬,沿江南岸向孱陵方向追擊,攔截可能南逃之敵!
    程普老將軍坐鎮赤壁大營,肅清殘敵,收繳物資!
    我親率主力,稍作休整,隨後沿江北上,控製烏林要地,以為策應!”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斷,雖然核心思路采納了我的建議,但在具體部署上,仍然體現了他作為主帥的權威和風格。
    主力部隊依舊要北上,顯示其積極進取的姿態,
    但追擊任務分散給了幾位猛將,並且明確了重點是襲擾和攔截,而非死戰。
    “至於子明,”周瑜看向我,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意味,“你既為參軍,便隨我一同北上烏林,為我參讚軍機吧。”
    “謹遵都督將令!”我躬身領命。
    我知道,周瑜這是既要用我的智謀,也要將我置於他的掌控之下。
    這正合我意。
    留在中軍,才能更方便地獲取情報,並在關鍵時刻施加影響。
    至此,關於是否追擊曹操的爭議,終於塵埃落定。
    一場可能導致孫劉聯軍重大損失的冒險追擊,被我巧妙地化解,轉變為一場更注重實利和心理打擊的消耗戰。
    而這,也為我後續在荊州的布局,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和空間。
    望著帳外那依舊火光衝天、殺聲隱隱的夜空,我深吸一口氣。
    赤壁之戰,遠未結束。
    而屬於我的棋局,才剛剛展開更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