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聲音傳來，林惋抬起頭，跟對方對視。
    息楚楚在雪夜而來，自然隻為報仇，而非襄助，林惋的心中清楚的很。
    不過，在如此落魄，如此狼狽的境地之中，林惋的眼中並無畏懼之色，他看向息楚楚的時候，像是在看著某個許久不見的小朋友。
    他甚至還有心情冷哼了一聲，如果不仔細分辨，會讓人覺得他應該是笑了一下。
    “是許久不見了，楚楚小姐。”
    息楚楚不想跟他廢話，她踏上一步，手中的珍珠武器隨著她的掌風浮動，在空中飄旋，縈繞在她的身邊，像是團團飛雪。
    這其中每一顆珍珠之上都凝聚了她的魔氣，隻要稍稍用力，這些珍珠就會在頃刻之間穿透林惋的身體，讓他命喪當場。
    然而，麵對著這駭然的殺機，林惋不僅不打算求饒，甚至還扶住手邊的木拐，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身為金盞奴，他的身高實在是有些高大，若不是眉心的印記太過鮮明，很多人都不願相信一個金盞奴能長得這樣修長魁偉。
    息楚楚性格極其嬌蠻自私，心眼兒狠，不過，她多少還略微有點兒人性，當她的眼睛瞥見林惋手中的木拐杖時，她心頭難免又有些古怪地情緒作祟。
    寒風吹過窗棱，息楚楚感覺自己的臉龐有些麻木。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背叛我？在薰風城不好嗎？背叛我能讓你得到更多嗎？”
    如果不是林惋的背叛，他們都不至於落得一個無家可歸的下場。
    “楚楚小姐，我很意外……”
    林惋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從小我就教過你，凡事沒必要追問為什麽。”
    “……”
    “遇事隨心，誰給的多，就跟著誰，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
    “比方說，若跟著你，我一輩子都隻能做個城主麾下的小舵主，但跟著澹台素，我卻能成為內海之主的肱股之臣。”
    “……”
    “當然，你也不必自怨自艾，覺得自己技不如人。若有人能給我的比澹台素給的更多，我也會出賣澹台素的。”
    息楚楚覺得他非常荒謬，質問道：“你沒有良心和底線嗎？”
    林惋耐心看著這個小弟子，這個被他從小教大的孩子。
    忽然，他很冒昧地笑出了聲。
    這笑聲太刺耳，以至於息楚楚有些惱羞成怒：“你笑什麽？！”
    “哈哈哈哈……”
    林惋見她疑惑，更是樂不可支，連身體都支撐不住，幾乎彎下腰。
    “內海之中，盡是走投無路的惡鬼，講良心講道德的人都死絕了！我身為一個金盞奴，能活命已然費盡力氣，哪兒還有力氣跟別人講良心道德？”
    “……”
    “還有你也是，你的母親是什麽東西你在清楚不過，她惡事做絕，比我歹毒百倍布置，你作為她的女兒，享受著她用他人骨血積累起來的財富，遍體都流著由冤屈與肮髒構成的血，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我？”
    “你住口！住口！”
    息楚楚不等他說完，身邊的明珠已經隨著她的怒火射擊而出，直刺林惋的門麵。
    林惋唇邊仍舊勾著一絲笑意，這種令人惱火的笑意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息楚楚討厭那種被人輕視的感覺。
    可是，就在她極其崩潰的情境下，她也不得不承認，林惋的修為實在是可怕。
    她在世上的魔修之中排名前四，但在林惋那古怪地異靈根麵前仍舊不占優勢。
    眼看那些珍珠即將穿透他的身體，林惋揮起拐杖，將麵前的炭盆打翻，頃刻之間，盆中的木片也瞬間複刻的珍珠的能力，隨著林惋的靈力波動，擊向息楚楚的門麵。
    息楚楚防備著他，躍身躲開對方的進攻，手持尖刀，猛刺林惋的脖頸。
    林惋在受傷之下，仍舊步步穩定，他舉起手中的木拐，跟息楚楚纏鬥在一起，息楚楚起初還能憑借年輕力勝，跟對方打得有來有回，可很快，她就意識到了一個可悲的問題。
    她的進攻手法和防衛手段都是林惋教給她的，對方熟知自己的每一個招式，自己根本不可能在他麵前取勝。
    林惋看得出她的斤兩，兩人拆招了幾百次，他已經厭倦了跟她拉扯。
    木拐敲中息楚楚的肩膀和膝蓋，息楚楚幾次站立不穩。
    林惋吐出兩個字，像是羞辱她，又像是勸她：
    “認輸！”
    息楚楚抿緊唇，握著尖刀的手又緊了幾分，不肯退讓！
    林惋煩了，下手更重，看在與息楚楚有舊日的情分上，林惋不想取她的性命，無奈對方說什麽都不肯讓步，這讓他本就不耐煩的心情更加糟糕。
    最後一次被林惋打倒在地，息楚楚已經無法立刻爬起來，而林惋則趁機將木拐拄在她那俏麗的臉頰上。
    這是一個很侮辱人的動作，林惋從來不會對一個女孩子做這麽具有羞辱意味的動作。
    “讓你不認輸。”
    像是在埋怨息楚楚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息楚楚的眼睛逐漸變成血紅色，她性子太傲，怎能接受這樣的羞辱？
    “殺了我！”
    “用不著說別的！殺了我！要麽你死！要麽我活！”
    林惋捏了一個閉嘴的靜音訣，和一個定身訣，施加在息楚楚身上，息楚楚這次終於安靜了。
    林惋看向她的表情很複雜，他已經是個十足的成年人，他完全理解不了息楚楚這種年輕氣盛、非要為了出一口氣，鬧得你死我活的行為。
    當然，即便是他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這種過激的想法。
    息楚楚目眥欲裂，一口銀牙咬的咯吱咯吱作響。
    林惋沒有那個多餘的心情去安慰他，他鬆開了木拐，把自己納戒裏的一件厚衣服蓋在了息楚楚的身上。
    “留著自己的命吧，就當下次咱們還能碰麵，你還有機會殺我。不然……就什麽都沒了。”
    “希望下次，你能更強一些。”林惋如此說道，“起碼要強到令我後悔。”
    林惋解釋：“令我後悔背叛了你。”
    “現在的你仍然不配駕馭我，當然……你也不用氣餒，澹台素隻比你強一點。”
    說完這話，林惋輕輕整理了一下衣服，收拾了一些隨身的東西，在這個雪夜中離去。
    息楚楚躺在地板上，遠遠看著林惋離去的背影，心中的情緒在洶湧地翻滾著。
    她恨林惋背叛了她，她想要報複他，可她的能力尚且不足，這令她極其羞憤。
    而更令她羞憤的，更讓她難為情的是，林惋走之前不僅給她留下了衣服，還給她留下了一堆取暖的炭火。
    他還記得她怕冷，像是一個貼心的長輩一樣，直到離去，還不忘給她留下一點兒溫柔而貼心的念想。
    其實，從小到大，息楚楚時常看不懂林惋。
    這個仿佛把溫柔和貼心融入骨髓的男人，其實同時擁有著令人極其反感的背叛和狠心。
    她不明白，林惋為什麽不能單純堅持地選擇做個好人，或是堅持地選擇作何壞人。
    他為何非要介乎於這兩者之間，令人又愛又恨——
    ……
    離開息楚楚之後，林惋走在寒風之中，厚重的雪地之中，留下林惋歪歪斜斜的腳印。
    血從他的腹部湧出一些，是之前跟澹台素打架時留下的傷口崩開了。
    林惋找到一棵相對比較避風的樹，給自己重新包紮了傷口。
    他在樹下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卻沒緩解身體上的疼痛，他取出一點兒止痛藥，熟練地喝了一定劑量，一股泰然的感覺充盈全身，腹部的傷口瞬間沒那麽痛了。
    四周的雪越下越大，幾乎要把他淹沒。
    在這冰雪鑄成的天地裏，林惋的心緒稍顯飄忽。
    他其實有點兒後悔，早知道就該把息楚楚扔出來，自己留在古堡中取暖的。
    可是……對方隻是個無知的小輩，他不至於想要害死她。
    尤其，他看不得女孩子被冰雪冷死。
    那會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便因為不堪那非人的淩辱，帶著他偷偷逃出主人家，卻被活活凍死在冰天雪地的蕞都裏。
    那年的蕞都並不冷，人皇魏淵明即將統一天下，前線頻頻傳來捷報。
    那年的除夕，蕞都為了慶祝魏淵明即將勝利，城中燃放了無數煙花，煙花盛大，照得整個黑夜猶如白晝。
    可是，那樣熾烈而溫暖的火光，卻沒照在那對可憐的金盞奴母子身上。
    林惋永遠記得那天，漫天的火光，熱鬧的節日，還有一個逐漸冰冷的懷抱，不會再睜開眼睛的母親。